商音在郭家待了半天,蹭了一頓餐的功夫,混得自來熟,郭曖很仗義,三天后就送了商音一包優(yōu)等細膩的白云泥。
郭曖得知商音是雅頌樂坊的教習后,就把下個月自己成人禮的生辰宴的歌舞交給了雅頌樂坊。
商音挺費心的,修好了冰雕怪的陶塤又要還郭曖一包泥巴的人情,這個人情得還一件不俗的成人禮。
眼下時節(jié)已是初秋,長安城的氣溫還挺燥熱。商音教伶人們一天的《搗衣曲》,累出了耳鳴,晚間躺在榻上,偶爾想起那只似曾相識的竹螞蚱,輾轉難眠。
她推開閣窗,月光如傾瀉的銀河落了滿屋,此時的夜長安,搗衣砧聲此起彼落,像一首壯士的烈歌,勁力又悲切。
那是坊間的婦女在搗衣,商音沒搗過衣,聽說思念遠征丈夫的婦女將衣服搗得柔軟后會用金剪刀裁下一塊料子做枕頭,那個枕頭是有名字的,相思枕。
幾天前,吉貝為樂伶?zhèn)儞v衣裁制舞衣,也裁了一塊布做枕頭。
商音純屬以為吉貝缺枕頭。
她抱起枕頭去隔壁敲門,一入門就蹦到榻上,吉貝的相思枕是淺淡的松花色,跟隨大眾老土地繡了一對彩色鴛鴦。
她第一次知道揮劍弄棒的吉貝也會繡活,但活計似乎不如上次扒手搶的那個錢袋。
“吉貝,今晚我要跟你睡。”
吉貝微笑,走回榻前,綺戶的月光襯得她的眼里的紅血絲顯而易見。
商音覺得吉貝哭過了,可是怎么可能呢,大家都覺得吉貝不會哭的。
吉貝翻了幾下身,仿佛是在尋找一個舒適的睡姿,柔聲問:“商音,那位冰雕怪的陶塤修好了嗎?”
提起這個事,商音又開心又生氣:“修好了,昨天本來是要還給他的,可是我去長安縣衙找人,他們說根本就沒有姓沈的衙吏,你說怪不怪?!?p> “也許是你記錯他名字了?!?p> 商音扯著被子,蓋過頭自信地回答:“我聽得真真的,我覺得他在騙我,冰雕怪真的很奇怪?!?p> “嗯……哪兒奇怪呢?”
“比如他的身手厲害,衣服穿得漂亮,那把殺馬的短刀也很珍貴,還有這么特別的陶塤,身份卻是一個低賤的不良人,你說怪不怪?!鄙桃羧鋭又碜訙惤悾貏e溫暖。
“那你怎么找他呢?”
“我想想?!?p> 商音半天不回答,呼吸聲柔軟均勻,她在夢里想。
翌日,商音溜達在跟冰雕怪最后一次見面的琴軒,那家黑心琴軒的門,已交叉封上兩條正義的白紙黑字。
商音拿著陶塤,等得好無聊喔,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坐著打盹;時而望天上飄的白云是什么形狀,還沒看清楚云就飄遠了;時而看地上的螞蟻搬食,它們搬著搬著就打架了……
也不知道那個冰雕怪會不會來,結果商音等了一天。
太陽公公都不陪她等人了,一點點往西山掉下去。她挪腳離開,正失落垂首,差點要撞到一個寬檐氈笠裝扮的田舍漢。她頭也懶得抬,說聲抱歉就繞開走過。
“我不是說過嗎,白橘配色的衣服不配你?!?p> 熟悉的聲音還是冷得沒有溫度,商音卻格外欣喜。驀然回首,夕陽西下同時轉身的田舍漢,不就是那個冰雕怪么!
他今天的打扮跟以往迥然相反,換了一身粗布舊袍,仍遮不住颯颯身姿,但寬檐的斗笠?guī)缀跽谧×怂挠⒖∶嫒?,唯有腰間掛的紫玉寶刀依舊漂亮。
如果他不說話,或者看不見他的漂亮短刀,商音就算再撞到他也認不出他了。
她單手遞塤過去,腿腳突然發(fā)麻,先說正事:“這個,陶塤我修好了,還,還給你?!?p> “你等了很久?”他微微仰面,沒露出那雙冷夜般黝黯的眼睛,接過陶塤別在短刀旁。
商音蹲下來,揉了揉腿肚,帶些埋怨的語氣說:“萬年縣衙,長安縣衙我都去過了,他們說根本沒有你這個人,我只好來這里等了?!?p> 冰雕怪沒有吭聲,四周地勢偏僻,陰冷駭人,就是這樣的環(huán)境最容易藏著暗箭。
暗箭趁著商音蹲下,找到了最佳的角度,離弦直襲,飛向那個田舍漢裝扮的男人。厲穿空氣爭分奪秒地逼近,恰巧商音要起身。
眼看著,她要成為替死鬼。
說時遲又時快,冷面怪跟斗一躍,從后拽著商音朝地面一摔,他身一仰如同大鳥展翅滑翔般擦在平面,她則躺地目瞪蒼穹,薄暮中幾支弩箭與氣流相繼擦出異響,嘯嘯劃去,像一場能夠挫骨揚灰的疾雨,又像一場絢爛華麗的流星。
商音還沒有反應過來,臀上挨了一腳,就被冷面怪踢向側邊的圍欄,遠離是非之地。
他使的力度不算重,圍欄是竹條編的也不會撞得很痛,商音爬起來看局面,冷面怪以斗笠為盾,三兩下身手的旋轉,弩箭皆射在斗笠上,刺猬的模樣。
他的桀驁又磅礴的勢氣,氣吞山河。
可商音眼尖,清楚看到他的胳膊滴下來的鮮血。
身邊圍欄圍的是馬棚,里頭栓著的一匹馬猶如救星的存在,商音將身上所有財物卸下,換馬駕馳。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量,她居然駕馬沖進箭雨里朝冰雕怪伸手。
踏著霉運,螳臂當車地埋頭硬闖,商音心想若是一支弩箭飛來橫禍,喪命的她該不該臨死前幡然醒悟不該去救這只冰雕怪。
只覺一陣大風,一位帷帽遮了面容的女俠乘風從屋檐上流星踏步,助著冰雕怪翻上了商音的馬背,力掌一擊馬臀,駿馬揚蹄已馳。朱砂痣間,那雙毫無畏懼的明眸凝視商音:“我斷后,你快帶他走!”
一句高聲氣壯,商音永遠不會對陌生那聲音,是吉貝。
“吉貝!”
弩箭如雨間,她只重復:“快帶他走!”
為救一個冰雕怪舍棄吉貝,商音想想真不劃算!
馬兒飛馳幾步,商音拉了下韁繩,此刻多想把韁繩交給冰雕怪,讓他自生自滅,她好回頭找吉貝,但冰雕怪已是一巨癱骨靠在商音柔弱的后背上。
她夾緊了馬腹策馬,又往好處想,吉貝功夫這么好,況且他們的目標也不是吉貝,貌似自己拖著這個災星才最危險!
天空仿佛被巫師下了詛咒,咒語一出,一下子全黑了,商音不覺心慌慌。
“駕!馬兄呀,快帶我們逃離吧!”
她雖不擅馬術,不會說馬語,但學人喊句“駕、吁”還是會的。
馬蹄聲風風火火,只強不減,發(fā)疾一馳數十里,萬家燈火逐漸退成星粒大小。才過一會兒,四周就是參天盤踞的古樹,對面是沒有盡頭的蜿蜒小路。蒼涼的闕月朧著寒氣困在樹梢,寒氣愈漸濃厚,宛若白蠶吐絲。
商音漫無目的也就算了,可這匹馬也漫無目的,撿了一條通往城郊的路。
也許它以前跑過這條路吧。
“好馬兒,停呀,停一停!”
商音拉不住韁繩,不停拍它的脖子。
“喂,冰雕怪,別睡了,我好像駕馭不住馬!”
不是“好像”,而是已經駕不住了,商音在馬背上不自主地晃蕩傾斜,身后的怪人也跟著搖搖欲墜。她顧馬又顧他,任由迎面的樹枝刮亂了秀發(fā)。
冰雕怪的意識許是被吵醒的,忽得抓緊了商音的胳膊,力氣不大,罵聲卻有力:“蠢女人……上次該讓你摔一次……別環(huán)著馬脖子……”
“是,我是蠢女人,你是聰明的男人,結果,聰明的男人的命是蠢女人救的!”商音懟人的功夫可不賴。
他氣得吐黑血,失了重心翻下馬背,可還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商音被連累,雙雙翻滾下小矮坡。
冰雕怪呀,你到死也不忘拉個墊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