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初見快遞員工作的場景

　　同吳國擦肩而過，翌日我就到了校內(nèi)，順藤摸瓜式找到了那個所謂的韻美快遞店。

　　那時店子里只吳國一人值守，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

　　他像個矮小的暗影伏在地表上，他的身子顯得異常纖小而瘦弱，一堆像廢品一樣凌亂的包裹正圍著他，不，倒不如說他正被這樣的一大堆包裹困在了那兒。

　　他似乎已經(jīng)動彈不得，他的屁股時而沉沉地蹲坐在水泥地上，時而又非常吃力地撅起來，同時身子緩緩朝前一傾，使僵化了的腰板得以舒緩、

　　隨即，他的兩只臟兮兮的手又非常迅捷地撕扯起單子，像機(jī)器上的齒輪一樣高速運(yùn)轉(zhuǎn)著，仿佛難再停下來。

　　天氣并不很熱，我是說吳國本人也是蹲在樹蔭下的，但他整個人卻像水洗過了一樣。

　　他渾身濕漉漉的，白色的襯衫已牢牢地貼在脊背上。

　　令我很吃驚的是，她的頭頂上似乎還冒著熱氣，一股一股的。

　　那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停從他的額頭上滑落下來，有的鉆進(jìn)衣服的領(lǐng)子里，有的則鉆進(jìn)敞開的胸膛里，即使如此，他也似乎毫不在意，或干脆毫無察覺。

　　而唯獨(dú)當(dāng)那汗水偷偷鉆進(jìn)他的眼睛里，這時他才停下來——被迫停下來，他一手緊捏撕下的厚厚的一沓面單，一手攥住大頭筆，迅速脫去眼鏡，用汗?jié)n漬的手背，或拾起被汗水浸透的臟兮兮的衣襟，胡亂地往眼睛上一抹，抹得舒服了些，隨即便又像機(jī)器人一樣開始運(yùn)轉(zhuǎn)起來。

　　我遠(yuǎn)遠(yuǎn)站在他一側(cè)，悄然凝視了他好一陣子，并無由然打心底升上一股酸溜溜的感覺。

　　他停下抹眼睛的那一瞬，我看到他臉上浮現(xiàn)出十分焦慮，且十分緊張的表情，就好像他身后站有監(jiān)工的人一樣，使他左右為難，斷不能有一絲懈怠。

　　當(dāng)然也好像是誰在催著他趕工似的。

　　有好一會兒我還擔(dān)怕他無意瞥到我，并對我產(chǎn)生懷疑——認(rèn)為我是個奇怪的人，一直煞有介事地盯著他看。

　　于是我便下意識躲到他背后。

　　然而實(shí)際上，他并非我想的那樣，準(zhǔn)確地說，那時他忙得已經(jīng)眼花繚亂了，他根本無心他顧。

　　我站在他眼前有好一會兒功夫，他也沒抬頭一下，而只顧著手忙腳亂地撕他的單子，寫他的編號。

　　那單子一經(jīng)撕下來，他就會非常熟練地在上面寫一個號碼，同時，還要在對應(yīng)的包裹上寫上一樣的，一連寫兩遍即止。

　　即使這程序看起來是那么的單調(diào)和無趣，但他卻依然沒有一絲厭倦之意。

　　他眼角的汗珠子離開眼睛落在鏡片上也不屑一顧。他埋頭苦干，手里的大頭筆像印刷機(jī)一樣甩得煞是歡快。

　　他的兩只手上的指甲剪得禿禿的，唯獨(dú)大拇指指甲長長的——事實(shí)上，這點(diǎn)后來我才知道是有用處的，他用這長長的、磨得鋒利的指甲撕單子來著。

　　有那么一陣子，我本想過去跟他打招呼，但見他都忙成那樣了，便不好再過去打攪他，給他添亂，只好站在一旁直愣愣發(fā)起呆。

　　大約十分鐘過去了。

　　這時突然一位身穿翼紗長裙的女學(xué)生走了過來，她輕飄飄的，以至我當(dāng)即給她嚇一大跳——我還在因快遞和如何招呼吳國的事冥思苦想著，她就出現(xiàn)了，她幽靈般地出現(xiàn)在我旁側(cè)，我毫無察覺。

　　轉(zhuǎn)念她又往前挪了幾步，靠近了吳國一些。

　　這時，她習(xí)慣性掏出手機(jī)，敏捷地滑開屏鎖，象征性在里面瀏覽俄頃有余，接著又移目至吳國身上去。

　　而吳國此刻還正忙著撕他的單子，寫他的編號，自然沒理她，頭也沒抬一下。

　　那女生煞有介事地瞅了瞅吳國，似乎想問他什么來著，但始終沒能開口，也許是開了口的，只是聲音太細(xì)，吳國沒聽到罷，也許是她看到吳國的此情此景，實(shí)在不好意思開口而已。

　　我正琢磨著那女生是否來取快遞時，接著她就顯得有些不自然了，她一臉的猶疑不定，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于是我猜她吃到了吳國的閉門羹，她那時開口問了吳國什么，而吳國卻一聲未吭。

　　終于，那女生跨前了一步，走到那包裹堆前，同時換了姿勢，她用手輕輕收攏裙裾，把手支在兩腿上，微弓下身子。

　　她想自己找自己的貨來著，大概是心急了，我想。

　　她透過近視鏡片像檢查什么似地瞅著包裹上的名字和電話，沒錯，小的像螞蟻一樣的名字和電話，——即是說她與包裹保持一定距離的話。

　　而她正恰巧與那些包裹保持著一段距離，那是一段安全的距離，并不會被人誤以為她有什么不良動機(jī)。

　　她表現(xiàn)的頗有禮貌，既沒去摸一下，也沒去亂翻什么，只靜靜地瞅探著。

　　但半天依然未果，她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裹。

　　這時候，一個男生走過來，那男生咯吱窩里夾著課本，腳穿拖鞋吧嗒吧嗒走到包裹堆前，很隨性地報了一個編號，“B304。”

　　話音一落，企圖吳國給他找貨。

　　但間隔三秒，吳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于是那男生又重復(fù)一遍，“哎！哎——你好，你好，麻煩幫我找一下B304?！闭f著瞥了那女生一眼，最后才例行公事地道了聲，“謝謝！”

　　“噢！噢——”吳國這才回過神，他霍地抬起頭來，仰著臉朝那男生央求似地說，“等，稍等一下哈......”同時顯得一臉的疚責(zé)和不安。

　　“你好！”那女生這時突然招呼了一聲，但很快欲言又止，我想她大概是還沒收到像男生一樣的取貨碼罷。

　　然而，吳國這時并未對她的招呼聲作出回應(yīng)。他一應(yīng)付那男生，便重又陷入那高度緊張的忙碌中，似乎無意中又給那女生發(fā)出一聲‘請勿打擾’的警告。

　　這時我下意識看到了吳國那張煞是焦躁的臉，同時他的額頭上依舊流淌著豆大的汗，他的眼鏡片已被汗水模糊，而他卻來不及去弄一下，他的眼角處幾乎汗如雨下，乍一看竟像是在流淚。

　　于是，直到他勉強(qiáng)把手頭上那個包裹（他的屁股后還有一小堆，還不少）的號碼編好，又緊張且非常迅速地一個個拾起來，摞成一摞，這才依依不舍地走開去。

　　他直腿起身，跑一樣朝店子里踱去，同時一邊忙著把大頭筆蓋子蓋好，塞入腰包。

　　那男生跟著一道去了，那女生則照例留在原地，表現(xiàn)的依舊不知所措的樣子。

　　這時我好奇跟上去，但仍與吳國保持距離。

　　吳國到了店子里，順手把撕好的單子擱在電腦旁，接著就忙去找貨了。

　　我盯著吳國那小巧玲瓏的店子出神時，一個圓圓的腦袋突然從電腦背后探出來，同時一只手把桌上的面單抓走了。

　　這自然使我小驚一跳，因?yàn)槲疫€以為店子里空無一人來著。

　　那圓腦袋出其不意地探出來，把院子里的包裹情況掃視一番，旋即又迅速收回去。

　　于是，桌上又只剩電腦屏了。

　　過了會兒，吳國還在幫那男生找貨。

　　突然又神不知鬼不覺來了三個學(xué)生——當(dāng)然是來取快遞的。

　　她們并排走著，有說有笑，很快就走到吳國的包裹堆前，其中一女生指著紅色盒子的包裹大驚小怪起來，“嘿！就那個，真巧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那是我的包裹......上次就買的那種，紅盒子包裝的......”緊接著另兩位女生都不同程度地夸了她的包裝好看。

　　本以為吳國一到鋪?zhàn)由?，就能即刻找出那包裹來著?p>　　然而實(shí)際上，我想多了。

　　吳國在貨架上翻來覆去地找，找了半天依然無果。

　　他一激動還把貨架捅得咯吱咯吱響，顯然他已有些惱羞成怒了。

　　他的臉紅彤彤的，臉色煞是難堪；他的嘴嘬得緊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滿了仇視的目光。

　　但他依然表現(xiàn)的很克制，我是說他盡量使自己保持那種職業(yè)方面的嚴(yán)肅態(tài)度，既不當(dāng)場摔東西泄憤，又不說多余的閑話擺爛。

　　他不厭其煩地翻找著，一遍又一遍，像是對自己的商品很有信心的售貨員。

　　的確，幫客戶找貨的過程中，有一點(diǎn)我至今深有體會，那便是：包裹丟了都不要緊，在客戶面前出糗實(shí)在是很丟臉的——尤其是在你表現(xiàn)出滿滿自信的樣子時，客戶監(jiān)控一樣地監(jiān)視你，你卻讓自己失望了。

　　如此這般，吳國把貨架翻了兩三遍，最后終于找得有些勉強(qiáng)了。

　　他像過安檢一樣，幾乎對每個包裹都要檢查多遍才肯放心。

　　這一來，無疑就顯得很刻板了，無論如何用心，包裹卻始終無影無蹤。當(dāng)然此時的男生也很著急，我想他也許還很費(fèi)解，心想：收到取貨碼了，因何包裹就不見了？

　　的確，那男生此刻表現(xiàn)的很不可思議，而且還相當(dāng)失落，他一臉的愁苦表情，斜靠在店子門上不發(fā)一語。

　　而吳國呢，這時大概意識到了那男生在著急，于是自己也越找越急了，而一急，額頭上竟又冒出一批豆大的汗來，隨之，數(shù)無盡數(shù)的內(nèi)疚和自責(zé)也在他臉上孵卵成型。

　　眨眼十來分鐘又過去了。

　　那男生的貨依然無果，同時吳國開始變得焦躁起來，他不再像方才那么細(xì)細(xì)地安檢似地檢查了，爽性把貨架上的包裹一個個騰出來，摔一樣堆砌在地上。

　　此時我實(shí)在沒搞懂他的那一奇怪的操作是何用意，但很明顯，他已經(jīng)陣腳自亂了，因?yàn)槲蚁胨@種操作無疑是在做無用功——貨在貨架上當(dāng)然要比胡亂堆砌在地上好操作的多。

　　堆砌在地上，到頭來還得重新上架，再說了，包裹亂成一團(tuán)，找下一個時恐怕就難了。

　　但接著吳國就執(zhí)意開始了他的新一輪排查，依然表現(xiàn)出很賣力的樣子。

　　于是，這時我看他就有些將功補(bǔ)過的味道了，即是說他是在客戶面前擺出一副盡心盡力的樣子，以至客戶看在眼里，嘴里就無話可說了。

　　實(shí)際上，這還真是在情理之中的，那男生最后始終未說一句多余閑話，除了在表情和動作上顯得過于扭曲和乖張外。

　　說來也巧，正當(dāng)我在手里捏起一把汗時，隱蔽在電腦屏后的女孩霍地站起來，大概是看到地上胡亂堆砌的貨了，她嘴巴嘟嘟地訓(xùn)斥一句，“啊呀！你把貨堆在地上干嘛呀！”但吳國未置一詞，照例忙得不亦樂乎。

　　“啊呀！”她又叫了一聲，同時明顯表現(xiàn)出很激動的樣子，“你不要找了嘛.......貨在這兒呢！貨在的......”

　　說著就用手‘呼哧’一下，相當(dāng)熟練地撕下單子，離開電腦，拿給那男生簽字。

　　在前面幾秒鐘，那男生表現(xiàn)的有意思了，包括那圓腦袋女孩（即是吳國的女員工小肖，也即是后來的我的文員）。

　　吳國為那男生找貨找的幾近喪失信心，且渾身近乎脫水的境況，那男生注意到了這些，但他并未表現(xiàn)出一開始臉上就有的那般焦躁表情，相反則換成了一張幸災(zāi)樂禍的臉——盼著吳國找不到貨，最后輕輕松松從他那里獲得一筆價值雙倍，或更多的可觀的賠償金——這是我后來被人訛索所得到的寶貴經(jīng)驗(yàn)，具有此種用心的人并不在少。

　　再說一下那圓腦袋女孩。

　　吳國那時迫于找貨，大概是沒注意到她，或?qū)λ遣唤鉀Q問題的話感到厭惡，便沒理她。

　　很快，她就興致殆盡了，她臉上的喜悅之色瞬息歸為平淡。實(shí)際上，一開始她臉上還溢出了獲獎時的激動的幸福表情，她把包裹高高舉在頭頂，抖了一抖，想讓吳國和那男生注意到她來著。

　　那男生面紅耳赤地簽完字，對著吳國的女員工道了聲有氣無力的謝謝，拿著包裹匆匆走了。

　　這時吳國重又將地上的貨端上貨架，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一時沖動。

　　他的員工沒說什么，只瞪了他一眼，躲進(jìn)電腦屏背后了。

　　吳國還沒收拾完貨架，那三個女生就進(jìn)來了，手里拿著紅盒子進(jìn)來的，很客氣地說，“老板，你不用發(fā)短信了，我的包裹找到了?！?p>　　說著把貨拿給吳國看，吳國這時還一臉茫然，沒搞明白來著，他一邊瞅著那個貨（顯然是韻美快遞的），同時一邊又奇怪地打量一下那女生。

　　“是這樣的，”那女生忙解釋說，“這貨我剛在院子里找到的，很明顯的，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是我的貨。”說罷，激動地掏出學(xué)生證給他看。

　　“噢，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