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州立在一轎輦旁,轎輦之中走出二人。其中一人云玗認識,是封登。
紫衣宦官展開詔書,高聲宣告云祁結盟。
封成堯從后面行出,急急質問:“父親?三軍已結盟,伐祁之日近在眼前。您此舉破軍心,喪民心,于情不義,于理不合,您糊涂?。 ?p> 啪!封登冷眼相對,一個掌摑落在封成堯臉上,“軍令未至,貿然行軍,你有幾個腦袋?”封成堯得到的回應,三國聯(lián)軍得到的回應,是一個掌摑。
“茝王述清,此事發(fā)生在你境內,今日你當給祁公一個交代?!狈獾窃掍h一轉,將鍋直接甩到柏州手中,私自聯(lián)合他國對盟國出手,是誅九族都未可的罪。一個父親教訓兒子,拔除他培養(yǎng)的勢力,輕而易舉到如同捏死螻蟻。皖溪山涌入了一支新的軍隊——云祁聯(lián)軍,從山坡上俯視著破敗不堪的三國聯(lián)軍,此時只怕稍有一點反抗的心思,便將命喪于此了。
“那老頭我在祁國軍營中見過的?!蔽嗑案蕉鷮υ偏]說。梧景說的“那老頭”,恐怕就是封登口中的祁公,也就是當今的祁王。原來是祁王親自坐鎮(zhèn),祁國出兵,原來是想逼云與之結盟。如今三軍不敵,在場的怕是無人能走出皖溪山了。
“述清愿一人之命,換祁公息怒?!卑刂萃嗜ュ\衣,卸下王冠。如此,在場之人尚有一線生機,若祁王答應他,出爾反爾,有損君德。
封登取出一柄長劍,橫在柏州眼前。噌!另一秉鋒芒出鞘,劍尖,卻是對準封登。是封成堯,手持長劍,凌駕于自己父親的脖頸處。
“父親!”封成堯憤憤出聲,手卻止不住地顫抖。世間有許多無用之事,譬如武生提筆,書生持劍。
“怎么?你以為你能如何?”封登反握住劍柄,將它推向封成堯,刀刃割破了皮肉,鮮血順著他雪白的脖頸滲出,染紅了青衣。封成堯似乎想要反抗,卻根本抵不過曾帶兵打仗的父親。一旁的柏州也跟著漲紅了臉,似乎很是難受。
“父親,收兵?!狈獬蓤蜓鲋^,在封登的威嚴下沒有絲毫退意。
“吾兒,不可忤逆?!狈獾亲ブ鴦?,沒有收手的意思。年過半百的老丞相眼中沒有對兒子的愛憐,只有命令。
紫衣宦官垂下頭,抽搐般摸了摸脖頸,猛地抽出雙鐮,瞬間抵上了封登的手臂,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一截斷臂飛旋而出,無精打采地摔在地上,還緊握著一秉長劍。封登跌坐在地,斷臂處鮮血四濺,疼痛來勢兇猛,封登在昏過去前一直詫異地盯著自己的兒子。那張面龐冷清,神情堅定,只是眼底方才看向自家父親的最后一絲期許,不知落到哪兒去了。
眼前的一幕如同雷擊,眾人皆瞠目結舌。
“撤!”云玗趁機號令余兵,轉身往採月山跑。紫衣宦官一手撈起一人,將柏州和封登帶離了現(xiàn)場,跟著云玗一行往採月山逃。穆寧將要去追,卻被祁王攔住了,“網中之魚,不必追。”
何況他這頭還有云國掌權之人。
眾人逃至採月山境內,見無追兵,就地整頓。點兵完畢,共二萬余人。聯(lián)軍被鎖在採月山內,沒了退路。
聽柏州說,各國使臣仍被困在茝都,云祁企圖逼迫諸國使臣聯(lián)名將責推在他這個茝王身上。眼下唯有從採月山突出重圍,將信傳出,號令天下英杰抗祁,才能與之一爭。
“諸位英雄,可否聽我一敘?”封成堯朝眾軍鞠一躬,“老父薄情,不顧天下安危,眼障于權勢,是為逆行,吾與其抗爭七年有余,仍是以卵擊石。吾不愿余生慚愧,蒼州正義,若要以血明之,吾愿以頭搶地,身先士卒。”他面有愧色,低頭躬身,“然蒼州大難將至,諸位若不愿為魚肉,便不可內斗,你我唯有同氣連枝,才可還蒼州清明。男兒立世,熱血滿腔,投身之時,豈可言后?”封成堯言語真切,令眾軍稍稍安下心來。如今他們如同流浪在外的野豺,餓狗爭食,命運悲慘。
將一落腳,柏州同軍醫(yī)一起忙碌個不停,不分國籍地救治傷員。
云玗在一旁待封成堯安撫完軍心,湊上前去,“成堯?可否一敘?”
封成堯點點頭,如今云玗與他,是一邊的,少了這軍中奇才,他恐怕連採月山都出不去。
“云姐姐,你想聽什么?”他模仿兒時的語氣,甜甜地問。
“許知,你可知道此人?”聽他說七年前開始便與父親離心,父子生隙,必有大變。
封成堯從懷中掏出一卷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文筆各不相同,看樣子像是眾人親書,其中不乏云玗眼熟的叔伯,七年前皆有一官半職,這些人現(xiàn)在已不在大半。
“這是什么?”云玗的目光停留在幾個名字上——許知,云敘,封登。
“叛書。”封成堯將皮卷翻過來,背面刻有一圖騰。與所想的一樣,孫安的信使口中的骨片,也是這種圖騰,云玗從皮卷上,也找到了孫安的名字。
“七年前,云祁聯(lián)軍,攻占茝都,彼時,茝都正逢群仙宴。老云王就在宴席之上,叛軍從表演船只中殺出,攀上護城河沿墻,與后來繼位茝王的周蘭芳里應外合,百官之血染紅了茝都皇城。全城百姓,皆沒能逃過一劫。”封成堯負手站立,“此事主謀,便是家父和祁王。如今云國已有雛鳥之姿,要想振翅騰飛,就必須掙脫這二人的束縛?!?p> 歷史滾滾而來,踏在曾經的軌跡上。
“還有一事,請君解答一二?!睆牧种行刑幎耍懊娴囊蝗税滓麻L裳,后面跟著個短裳。
“桌兄?陳詞?”云玗見到二人,松了口氣。只是那桌闌,比起上次相見又消瘦許多。
“云姑娘,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弊狸@朝二人行禮,“你走后,柏州恐生變,又將我二人送回採月山,派人相守?!苯忉屚贳欅E,他隨即轉向封成堯,從懷中掏出玄色木盒。
“請問閣下,可愿解蠱?”桌闌打開木盒,錦蠶已經結了繭,其中發(fā)出幽幽綠光。
“阿辭?”封成堯伸手,輕輕撫在蠶繭上,繭中的光閃爍不已,“我憑什么將阿辭讓給你?”
“就憑,夢引本該是我?!弊狸@俯在封成堯耳邊,輕聲細語。如果他將封成堯當初練蠱害死了茝地蘭芳之子一事傳出,只怕茝地百姓再難相信他封成堯了。茝都小王子死于他手,他又扶持別人上位,怎么看,都是屠國弒主之舉。
“就憑這個?那我也可讓你們無法走出採月山?!狈獬蓤蛱统鲆话沿笆?,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將鮮血灑在蠶繭之上,鮮血沒入蠶繭,發(fā)出滋滋細響,“我找了這么久,阿辭卻一直拒絕與我聯(lián)系,原是你做的。你當真以為以你之血將養(yǎng)錦蠶,能奪主?這只夜魅,自我出生便由我將養(yǎng),你爭不過的。你的阿辭,只不過是承載夜魅的軀體罷了?!?p> 不妙,蠱蟲急劇地蠕動起來,光芒閃爍,要破繭了!桌闌抱起盒子,朝湖心島跑去,他扯下袖子將盒子綁了,喚云玗拉弓將盒子拋到島上。
柏州聞聲趕來,紫衣宦官靜靜地跟在柏州身后。封成堯一見小宦官便從懷中掏出一支銅鈴,銅鈴清脆,和風響動,然而宦官卻不為所動。見使不動宦官,有些慍了,“許柏州?”
“奪主,豈言不可?”柏州將桌闌護在身后,宦官的雙鐮對準了封成堯,“封成堯,解蠱!”封成堯打小就瘦弱,如今二十出頭,看起來不過是少年公子的模樣,原來是因為養(yǎng)蠱。
“恐怕來不及了,錦蠶要破繭了。”封成堯盯著木盒,“此時解蠱,蠱蟲重新伺主,今日必有人亡?!蹦抗廪D向桌闌,蠱蟲此時伺主,最危險的便是同樣將養(yǎng)過他的桌闌。
“解開!”桌闌幾乎吼了出來。
“好。我成全你?!狈獬蓤蚍次肇笆祝M自己的心臟,從內腑剜出一塊跳動的血肉,“燒了它?!蹦菈K跳動的血肉跌落在地上,發(fā)出嬰兒哭啼,其聲駭人,令人毛骨悚然。云玗點燃一支火箭,對準血肉,一箭射出,血肉便在火海中起舞,發(fā)出噼啪怪響,嬰兒哭啼變?yōu)榕討K叫,令人不忍去聽。那團血肉最終在烈火中掙扎著消失殆盡。
湖心島處木盒開了,有東西從里面掙脫出來,小小的錦蠶扭動著,展開雙翅,變作兩只可怖的大蛾子飛上樹枝,其腹花紋繁復,全身披毛,腹中血紅的脈絡離奇流動。
桌闌見狀,胃中一陣翻騰,口齒發(fā)麻。他的噩夢,再一次發(fā)生在眼前了,但他怎么能害怕呢?那是他的阿辭啊。他強撐著身體,朝飛蛾喊,“阿辭,阿夢在這里!”飛蛾扭過頭顱,觸須開始不斷抽打周圍的樹葉,拖著沉重的身體爬到岸邊。更為可怖的一幕發(fā)生了,那只大蛾子的胸腹處,有兩顆人頭嵌在其中,一為美艷女子,一為阿辭。大蛾子揮舞翅膀,猛得撲向桌闌,用鐮刀般的節(jié)肢將他埋進懷中,發(fā)出怪異的聲響,如同鳴風哀嚎,似乎在呼喚一個名字“阿夢……”。桌闌的身子被捅了個大洞,他仰著頭,伸出雙手,輕撫著阿辭的臉,“阿辭,桃花都落了……你怎么才來?”大蛾子發(fā)出凄苦地少女哭聲,張著嘴,卻只發(fā)出幾聲野獸哀切地吼叫,它的節(jié)肢搖晃著,從桌闌身體里抽出,狠狠地刺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直到將胸腹處另一個腦袋割了下來。那顆美艷的腦袋滾進河里,雙目怒睜,咒罵著什么,她嗆進幾口河水,掙扎了幾下,沒入水中。
大蛾子倒在地上,滑向水中,節(jié)肢抽搐著,嚎叫聲漸漸平息了。
“阿辭……”桌闌喚了一聲,爬向岸邊,一把抓住了大蛾子長滿倒刺的節(jié)肢,“桃花開了……”他雙眼迷離,幾乎失去神采,“別讓我再等了……”
一人一蟲就要滾落河中,大蛾子猛地撐開雙翅,包裹住桌闌,躍到岸上,身體內幽藍一片。片刻后,大蛾子的身體支離破碎,化作無數(shù)小小的藍綠色的蟲子,沒入桌闌身體里。小蟲子飛旋在空中,飛向云玗,將她腕間的銀鈴撞得叮嚀作響。
陳詞雙腿發(fā)軟,嚇破了膽,連滾帶爬的向人群爬去。大蛾子就在這時分崩瓦解,沒過一會兒,站在血污之中的,只剩下桌闌。桌闌臉上掛著攝人心魄的笑靨,朝陳詞張開雙臂,“阿詞,過來,師父在這里?!标愒~哆哆嗦嗦地從柏州身后探出頭來,看著這個怪物般的桌闌,涕淚直流,“師父?”他從齒縫中擠出兩個字,聲音顫抖。
桌闌被師父二字喚醒了神志,神情哀痛地朝陳詞嚷,“別過來,跑!”另一只大蛾子從湖心島飛過來,將長喙戳進桌闌的身體,鮮血順著它的口器吸入口中。
“不師父!師父!”陳詞魔怔般往島邊沖,掙開柏州的拉扯,撲了過去,從地上撿起塊石頭,奮力敲打飛蛾的四肢,“放開我?guī)煾?!放開!”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著什么,不停地擊打飛蛾,飛蛾被他打斷了一截硬肢,將腦袋轉向了他,節(jié)肢戳穿了他的身體,將口器戳進他的心臟。
“師……父,謝謝您救我……謝謝……”陳詞耷拉下腦袋,任憑飛蛾吸干他的血液。他看見桃樹下,朝他伸手要桃仙釀的人,那人布衣裹身,黑發(fā)輕挽,有著天下最溫暖的笑容。仿佛一場大夢,夢里不知身是客,半晌貪歡。
封成堯咚地倒向地面,如同大病初愈般,他的面色竟有些紅潤。
光芒消失殆盡,林中只剩落日余暉。梧景聞聲趕來,只見三人躺在地上,地上不知黏了些什么,血腥之味十分刺鼻。
“幫忙救人?!卑刂輪疚嗑斑^來,將三人一一抬出此地。
封成堯兒時便開始養(yǎng)蠱,是他之志,還是出自封登之手?此事還不能確定。
云玗摸了摸手腕處的銀鐲,她就知道,阿辭,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
採月山的靈草藥果,被鐵甲撞掉了腦袋,撞折了胳膊。云祁聯(lián)軍的包圍圈日漸縮小,眾軍被圍困山中,糧備殆盡。他們的大將軍封成堯自三日前被人抬回來后,便沒有出過帳,那日山間不知驚動了什么巨獸,駭人的響動貫穿了山林。有傳聞說,封成堯以子弒父,惹怒了神靈,才降下災罰。士兵們開始有出逃的,有自殺的,三軍一蹶不振,人心惶惶。
近日來忙忙碌碌進出駐地的,是茝地的御前侍衛(wèi)于愿,帶領一幫人在駐地遠處的湖心島處鼓搗木工活。
太陽落了一半,採月山浸泡在赤霞中。于愿帶著那幫人回來了,今日顯得格外疲憊。
“諸位辛苦了,明日,云祁聯(lián)軍恐將抵達此處,你我生死,就在此戰(zhàn)。我明白諸位此刻心情,但,若諸位家中仍有老小,還請不要輕言放棄,諸位手中的兵戈,守衛(wèi)的不僅是諸位的一具軀體,更是一家人的愿望,是一個國家的興亡。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刀劍鋒芒,尚未歸鞘,此間山河,未分乾坤?!痹偏]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軍酒甘烈,飲者自知。
趁著月色,云玗坐在一樹干上,貪了幾杯。
“知愿,下來,我有話說?!卑刂菡驹跇湎?,仰頭看她。自湖心島回來,云玗就未曾與他說過一句話。
林間見月,偶有草動。
許柏州手中捏著半塊薄糕,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桂花清甜,他的神色也跟著柔和起來。盡管他已經反復清洗過雙手和衣裳,血腥味混雜著藥草的苦澀,還是不合時宜地沿著風向云玗飄去。
“你又在鬧哪門子別扭?于侍衛(wèi)?”視線相匯,此中情愫,秋風難遞。
“臣下不敢?!痹偏]挪了挪腳,鐵甲便發(fā)出卡塔聲,驚得周遭蟲鳥皆停鳴。
“實在失禮,宮中儀官這樣教你的?臣子怎敢居于君上?”這一言若明火,燒得云玗眉頭緊緊挨在一起。
“許柏州!你當真戲耍我?”云玗話說的急,被口中將咽下的烈酒嗆了喉,咳聲連連,漲紅了臉,“你竟讓封成堯在你身上種蠱?你要瞞我到何時?”
十年載,從未見過她這樣同他生氣。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甚至同他使小性子。如今的云玗,才活在人間。
柏州輕嘆,“害你家破人亡,父親竟也參與其中,抱歉……我只覺得這樣還要你幫我報仇,那我才是真的無情,所以我只能借助他之手?!?p> 云玗怔了怔:“國家危亡,豈言一家之錯?況且許叔叔并沒有選擇的余地?!?p> “知愿,從前我總覺得,你需要我,于是寸步不離。其實,是我一廂情愿了,你獨自一人,也可以走得很穩(wěn)。如同你的選擇一樣,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這條路本不該牽涉他人。”
“你要做的事,就是這個?”云玗忽地跳下,狠狠地扯開他的衣袖,袖扣被扯斷了頭,從繡線中掙脫。暗青色的紋路盤踞截然露出的整只手臂,手臂肌肉幾乎被這些紋路撐壞,拱起令人驚駭?shù)尿暄选J种阜鬟^,她無法想象這些小蟲子鉆開血肉有多痛苦,更無法知曉柏州那樣性情清傲的人為何能忍受自己作為如此陰暗殘忍手段的傀儡。仿若玉碎,仿若蓮上泥。淚水猝不及防地啪嗒嗒往下掉,都怪自己沒能早些察覺。
“是不是很丑?”柏州也沒有掙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臂?!爸挥羞@樣,我才能最快地將茝蘭芳拉下王位,要他贖罪。知愿,或許我,一開始不該奢望什么光明,在光亮下生活,真的很辛苦。我要走的路,從來都是一條深淵?!?p> “不丑。”云玗低下眼眸,朝柏州伸出手掌,翻轉,“你看這些”那張可怖的手心,密密麻麻的新傷舊痕,疊著一層一層反復生長的厚繭?!皼]有你,我連最簡單的傷口都包扎不好。箭羽扎進沒愈合的傷口里,真的很痛?!痹偏]解開手臂的纏袖,掀起袖子,從前他仔細呵護的白凈手臂,多了幾條丑陋的長疤,歪歪扭扭的爬在上面?!盁o論哪條路,從來就不容易,可我,定要讓那些蛆蟲的腦袋,明晃晃地滾落在烈日下?!?p> “夠了!……夠了……”柏州拉住她掀袖子的手,不愿意再看。云玗反握住他的手,將這只溫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心,“柏州,沒有什么路,是只能一人走的,就算是獨木橋,也終會有人在你身后步步相依。你不能棄我,我亦不能棄你?!痹偏]說的真心,令人動容。柏州將眼前人裝進眼里,也許他們之中一人獨活,才當真是最殘忍的事。戰(zhàn)場上嗅過同樣的腥臭,繁街里看過同樣的美景,酒是對盞相飲,夜是和歌而眠。這個世上再沒有誰,能夠如此不問前程,不謀退路,甘愿相伴左右。柏州妥協(xié)了。
“君愿同我共赴宴盛否?”柏州回握,仿照云玗的語氣,話語清亮,不容拒絕。
“我愿?!睖I水交融時,心靈方相通。不問緣由的十年相伴,卻并非習以為常,崇淵密林,你為陽光,也為救贖。
第四日天明。採月山中晨霧蒙蒙。被困的三國聯(lián)軍已撤至湖心島。湖心島是採月山腰的一處腹地,坡勢延綿,卻不陡峭。此刻,有數(shù)條滑索盤旋于湖心島上。
云玗清點完路障,乘滑索抵達湖心島,隨后命人斬斷滑索。島嶼不大,根本容不下兩萬軍士,此刻在島上的,不過是些羽盾。
島上飛鳥早早逃離了是非之地,只留下一地鳥糞。
“云玗,給,阿辭說,你的弓箭少了跟好弦。此一別,蒼州浩瀚,我想一窺其絕妙,來日方長,有緣再會?!弊狸@遞交了蠶絲,縱身躍入一洞口中。他容貌未改,但他的時間永遠的停在了三天前,此后歲月漫長,無絕期。他的腦子里多了許多記憶,有阿辭的,也有一位從中原大陸漂流至此的女子的。這些記憶星星點點,牽動他的喜悲,好在,他的主人,今后便是是他自己了。
陳詞跟在他身后,似乎與從前沒什么不同,一面念叨著要回去養(yǎng)蠶,一面念叨沒錢買酒。但與其說這是陳詞,不如說是像,一副像極陳詞的,沒有靈魂的軀殼。
桌闌給了云玗一根織好的錦蠶絲弦,與她的弓正配。她席地而坐,給弓箭換弦。
弦上好弓時,祁國的鎧甲已至身前。
“云玗!今日你已無路了。”穆寧當陣,率兵將湖心島團團圍住。
“逃的路是沒有了,贏的路卻是一馬平川?!痹偏]起身,看著烏央央的軍隊,嘴角掛笑,“在陰溝里打滾的蛆蟲,只配在污泥里鉆洞,跑到岸上做什么?”
穆寧冷哼一聲,揮手招兵,“放箭!”
云玗領兵依靠巨樹,高舉盾牌,擋了個結實。任憑穆寧如何挑釁,她都不氣不惱,也不吱聲,靜悄悄躲在盾后。穆寧見她有心拖延,命人淌河。起初并無異常,然祁軍將要到岸,河水卻劇烈地流動起來,攪起深深的漩渦,將祁軍吞入肚中,來多少吞多少,像貪婪的饕餮。
看清島上樹木枝頭皆有掛過滑索的殘留痕跡,穆寧下令收兵,開始命人砍樹,意圖用高樹搭一座木橋。然一樹剛倒,林中發(fā)出了一陣響動,數(shù)棵大樹跟著相繼倒地,每倒一棵樹,就從從地面升起一片地刺,一根根削尖了的木頭如同利箭般戳穿了踩在上面的祁軍,地刺逐漸逼近岸邊,將里圈的祁軍圈在岸邊,同時也攔斷了外圍祁軍的補給隊伍。里圈的祁軍弓箭用盡,外圈的羽兵射程不夠。
“放箭!”云玗撤開盾兵,露出羽兵,千百支攜毒袋的箭支飛向祁軍,毒粉透過鐵盾,成了啃噬五臟六腑的毒蛇。
“援!”穆寧命人砍斷地刺,打開通路,逃出毒圈。
“起盾!”云玗命人再次抬盾,以抵抗補充而來的祁國羽軍攻擊。
“猢猻把戲!云玗!你要躲到什么時候?”穆寧命人將斷樹搬來,開始搭橋。三兩樹木用繩索綁了,造出臨時的木橋?!吧蠉u!”
一只玄色與赤紅相摻的燕雀在祁軍上方鳴叫三聲盤旋了一會兒,聽到鳥哨后飛走了。
“打下那只鳥!”穆寧一面派人上島,一面盯著那只小鳥。然小鳥速度極快,一轉眼便消失在山林中,難尋其蹤。
這邊已有祁軍抵達湖心島。祁軍往盾中狠狠戳了幾刀,盾后卻似乎空無一物,挑開一看,哪里還有什么聯(lián)軍,不過是一層空殼。
“人呢?”穆寧踢開盾,在島上環(huán)視了一圈。只見巨樹上掛滿了長刺的藤條,那些藤條正隨著水流轉動向他落下。
“將軍,這邊有洞!”一士兵的聲音從巨樹根部傳來,穆寧跑去一看,洞口寬約兩丈不到,洞口極深,此刻里面正涌出許多水來,聯(lián)軍是從這逃走的!然這條路似乎已經被水阻斷了。
“跳!”穆寧抓過一個士兵往下仍,沒過一會兒,從水下傳來說話的聲響,果然,水層下面有洞!來時的木橋一端卻被湍急的水流沖下了岸邊,沒有退路了。頭頂?shù)奶贄l越壓越低,藤條之上涂著綠色汁液,穆寧不愿想那是什么,眼一閉,跳進了洞穴之中。
他護住頭部,身體蜷縮,被水泡了只一瞬,便在泥土洞中一路螺旋下跌,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摔到了地上。身體著地他趕忙就地一滾,躲開跟在他身后跳下來的士兵。洞中無亮,與洞口同寬,似乎只有一條路。
“將軍,我隨身帶了火折子?!倍呌惺勘v話。
“點!”穆寧吩咐,話音剛落,洞內亮起了微弱的光芒,火苗搖擺,洞口有風,尋風而去定能找到出口。他率領與他一同下來的百十位士兵,尋著風向走去。走了一會兒,風越來越大了,只是這風,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如同鳥糞混著腐爛了的食物。
轟??!從地下發(fā)出巨大的響動,湖心島上的巨樹轟然倒地,枝葉飛出。採月湖水翻騰不已,整個採月山都在顫動,從地下泄出滾滾熱氣,所觸之人要么嘔吐不止,要么被擊飛數(shù)丈。採月山中轟隆聲就此起彼伏,混亂中樹木被連根拔起,原本躲起來的鳥獸四散奔逃,空中飛過的不知是亂石,還是人的胳膊。
這頭云玗一行出現(xiàn)在採月山的一處山頭,被巨大的震動晃得站不住腳跟。有士兵被困在了洞中,來不及施救,洞口就被落下的巨石掩蓋。
“山神發(fā)怒了!山神發(fā)怒了!”士兵們抱頭鼠竄,丟盔棄甲。
“知愿!知愿!”柏州從遠處跌跌撞撞的跑來,拎起摔倒在地的云玗,“諸位隨我來!”他邊跑便號召跑出洞穴的士兵,一齊往山頂處跑。
眾人七歪八倒地跑到了山頂,此處震動小了許多,但仍叫人無法穩(wěn)穩(wěn)站立。在地上趴了約一刻鐘,山中的震動才慢慢平息。
“發(fā)生何事?”梧景在人群中找到云玗,急急問,“你那些機巧差點將採月山夷為平地!”
云玗的臉一團漆黑,秀發(fā)枯卷,雙耳嗡鳴,她聽不清梧景說了什么,只是木木地搖頭,感覺頭疼得厲害,眼一黑暈了過去。
震動將停,山頂處又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祁王親自壓陣,逼得三國聯(lián)軍節(jié)節(jié)敗退。云祁人多勢眾,任憑云邈如何抵抗,仍無濟于事。
云玗將一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柏州護在身后,柏州身前是祁國的士兵,三國聯(lián)軍的士兵們皆被制服,圍攏在一處,不遠處對峙的,是祁王和封登。
“育子無方,望祁公網開一面,此后你我結盟,定不負祁公所望?!狈獾且皇痔嶂蟛〕跤姆獬蓤?。
“今我祁又損一員大將,你云國卻毫發(fā)無損,一句話就想交代了,封弟,世間哪得這樣的好事?”祁王一甩衣袖,端起了架子。
封登一腳將自己的兒子封成堯踢倒在地,按著他的腦袋“快給祁公認個錯!年輕人魯莽,祁公莫要再氣!”封成堯挨了一腳,摔倒在地,鮮血滲出胸口的青裳,臉色慘白,他低著頭,不知是哭是笑。見他不吭聲,封登又踢了他一腳,這一腳直接讓封成堯趴在了地上。
“罷了,只要將那個叫云玗的交出來,即刻處決,我便既往不咎。茝地你既管不好,便交由我來管,意下如何?”祁王擰了擰手上的玉戒,提出了妥協(xié)的條件。
“祁公寬宏大量,多謝祁公?!狈獾切辛艘欢Y,著人拿下云玗。柏州此時早已身無一物,氣力也將盡了,紫衣宦官受主蠱影響,行動遲緩了許多。兩人還想拼死相護,云玗卻將自己交了出去。雙手被綁,押送到祁王腳下。
“知愿!”柏州朝前撲,卻被按下,同云邈和梧景綁在一處。
云玗此刻腦袋仍舊嗡鳴不止,雙目模糊。祁王俯視著跪在他身前的云封二人,抽了把刀壓在云玗的脖頸上,“你,殺我巍兒,害我賢弟,葬了我祁國多少將士,其罪當誅?!?p> 云玗雙耳只能聽個朦朧,但冰涼的刀刃此時就搭在她的脖頸,這份重量,隨時都能要她的命。祁王見她不做反應,叫人將她架起,一劍刺入她的臂膀,那處前些天被利箭所傷之處,“若還想活命,你告訴我,方才那威力巨大的是什么機關?”原來祁王打的是這主意,什么親兒賢弟,如今淪為了他交易的價碼。
“什么機關?在下不知?!痹偏]疼得發(fā)抖,神識也跟著清醒幾分。她靜下心來,緩緩鋪開氣海,向採月山下探查。
“當真不知?”祁王將劍放在她的手背上,持弓之人,最緊要的就是這雙手了。
“不知?!睊裨潞扔刑烊欢囱ǎ渲谐涑飧?,云玗用氣探過,其中氣流涌動似活物,在洞口稍有明火,便會引起氣流紊亂,沖擊四方。通往山頭的洞穴是云玗命人挖的,他們通過之后便引入河水倒灌,只怕是穆寧誤入那處天然洞穴深處,點了明火。這般威力,絕不可讓祁王通曉一毫。
“報!云國軍!云國軍已至採月山下!”有祁國探子來報。
“封登?何意?”祁王命人用茝地的毒藤條將云玗雙手綁住,按在地上。
“成堯?”封登如夢初醒,一把將封成堯拎起,封成堯低著頭,嘴角扯出陰翳的笑容,“父親,兒子這就接您回家。”話音剛落,就被祁王一把奪過,利劍堵喉。
“若我今日命喪于此,就讓你這賊小子陪葬!”劍芒劃破了封成堯的皮膚,有血順著劍紋滾落。一秉彎鐮突至眼前,差點斬斷祁王的腦袋。祁軍嚇得趕忙將祁王圍攏,雙鐮被擋在人外。
“撤!”祁軍受損嚴重,這一戰(zhàn)祁王不敢硬接。云玗被祁軍綁著,一并帶走,她在人群中搜索柏州,假使紫衣宦官保護封成堯是本能之舉,那么,此蠱聯(lián)系未斷,他和柏州體內蠱蟲的主人,仍舊是封成堯。
果然,柏州神情痛苦,皆因封成堯此時受到威脅心生殺意。那么封成堯,絕不可落到祁王手中,否則柏州必受其害,萬一云祁撕破臉皮,以封登的脾性,封成堯只有死路一條。
云玗運氣,猛地掙斷藤蔓,毒刺扎入血肉,如同百蟻啃噬。云玗腳下生風,穿梭在人群中,瞅準了祁王所在,急急奔去。將要靠近時,運氣一掌,拍在祁王肩上,祁王吃痛,松了手中劍,云玗趁機一把拉過封成堯,從身旁士兵那里抽一秉長劍,劈出一條路來,祁軍一心撤離,無心迎戰(zhàn),很快她便帶著封成堯跑出了人群。
“把人抓回來!”祁王下令,眾軍調轉方向,云玗將封成堯推向紫衣宦官,轉身抵擋祁軍。時間緊迫,祁王思忖了片刻,“抓住這個,撤!”云玗漸感失力,被祁軍五花大綁,帶離了採月山。
梧景和云邈見無人顧及他們,麻利地掙開了繩索,拔腿就要去追,“別去!”封成堯伸手去攔,被梧景推翻在地,“你個登徒子說的什么混賬話!是她救了你!沒良心!”邊罵邊向前追去,“別去!”封成堯跌坐在地上。
“阿景!別去!”柏州從地上站起。
“許柏州!你再說一遍!”梧景一聽這話,氣得返回來一把將柏州按倒在地,結實砸了兩拳。
“笨小子!”柏州喘著粗氣,被梧景打得頭暈眼花。
“不對,云玗是自愿跟他們走的?!痹棋阏鄯祷貋恚_梧景,“茝地的毒藤根本奈何不了她才對,我見過許兄將這種毒藤取汁入藥,給云玗用過?!?p> “不全對,此藤性猛,少量烹沸,配以泉薇花汁可助生骨,但直接接觸血肉,則會啃噬筋脈。知愿體內曾有此毒,因而此番不至傷及性命,但那雙手,還要吃些苦頭的?!卑刂莘鲎∥嗑暗募珙^,“她昨天同我說了,若祁國要拿一人,那人只能是她?!?p> “什么意思?”梧景急急問出。
“本也可是我,她不舍得她的情郎有絲毫損傷罷了?!狈獬蓤虿焕砝细赣H怨恨的眼神,與趕來的云國兵做了交接,走向梧景,“以一人之命,博天下之情。就看她的命,是不是比我的更值錢。”
“確實是她更勝一籌。”從云軍中行出一人,比封成堯高出許多,看起來年紀相仿。這人身后跟著的,是桌闌和陳詞。
“王上?”封登被拿住,只能用眼神把封成堯這個逆子從頭到腳罵了一遍,“王上,您怎可和這逆子攪在一起?他會壞了王上一統(tǒng)蒼州的大事!”
“一統(tǒng)蒼州,究竟是封丞相的大事,還是本王的大事?”小云王一改昔日嬌憨模樣,狠利地盯著他曾經的太傅,“將天下事都攬到自己手里有甚意思?那沾滿陰謀與鮮血的寶座,不如本王書房的軟榻舒服?!闭f罷攬住封成堯的肩,一幅“你懂甚?”的神情看向封登。
“述懷,你聽我說,這茝王的御前侍衛(wèi)真真比你更值錢。群島島主和淮王來信了,皆愿全力出兵,共同伐祁,以援摯友。這兩封信,是一只冥雀送來的,我見它有趣,將它養(yǎng)在宮里了。更有趣的是,此中提到的摯友,那位茝都新晉的御前侍衛(wèi),聽聞也是位妙人兒,不知改日可否能讓本王為佳人畫上一幅水墨?”
“不,你不會想畫的,因為,那人就是云玗?!?p> “什么?可是兒時欺負你我的那位老虎郡主?”
“正是……”二人相談甚歡,攜眾人離開了採月山。
只要三軍聯(lián)盟不破,云祁結盟便會成為一場謀叛的戲碼,要受百姓的吐沫星子的。云玗護主心切,被祁軍捉拿,在百姓看來,是義士受難,伐祁,得人心,得國義。接下來的幾日云茝各大茶館酒樓開始說起云玗的故事,從萬千寵愛的小郡主,到沙場點兵的云將軍,從行遍蒼州的旅人于愿,到茝地護主的于侍衛(wèi),倍受百姓唏噓的更有她愿得一心人的斷腸柔情。一時間,男女老少皆心生仰慕,茝都琥珀樓也因云玗曾住而聲名大噪,一菜難求。
坊間流傳也就罷了,朝中更有小云王親書一昭,封云玗為云國一品大將軍,此昭一出,坊間傳聞便成了真。但十二年前封登謀反一事,被封成堯一手壓下,此事若出,不但封家難存于朝野,也恐動搖小云王的民心,畢竟他是那場叛亂中被扶持上位的王子。
千云郡變天了。封登下了大獄,如今小云王執(zhí)政,輔佐他的,是封家嫡子封成堯。朝中一時間大亂陣腳,眾臣紛紛改換站位。小云王靠封成堯偷得兵符,突破眾臣阻攔,率兵親往採月山援救封成堯一行一事,在坊間頗得好評,君臣合心,奪回政權,也是一樁傳奇了。
“那封成堯真是好算計,從一開始,他就打得是削弱祁兵的算盤。執(zhí)子之人倒是無恙,苦的都是我們這些盤中子?!逼彾蓟始液笤簝?,梧景坐在柏州身旁,依舊是怨氣沖天。
“活在權勢里的人,是很難跳出權勢的。”柏州煮著茶,接連嘆氣。
“別嘆氣了,好茶都被你嘆得苦澀無比了?!弊狸@推開茶,為自己滿上一杯佳釀。
“說來,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柏州問桌闌。
“前腳剛走,后腳就遇上云軍了。若不是我?guī)罚隳切∧镒尤祟^當時就該落地了,還不謝我?”桌闌推了推柏州。
“多謝這位兄臺。但兄臺莫要忘了,要不是我撐著蠱毒反噬替您療傷,現(xiàn)今您早已是只死撲棱蛾子了?!卑刂輷屵^桌闌的酒杯,一口下去,被嗆得直咳嗽。
“幾位好閑致。”封成堯自遠處來,“今日,我便要回千云郡了。祁國那邊,來了信,要用云玗換盟書。我想同樣的信應該也已經到了淮王和群島島主之手了,許兄此番與我同去,共商此事?!?p> “好?!卑刂萜鹕恚獬蓤螂x宮。
待二人走遠,梧景開口了,“聽聞封成堯與我一般年歲,怎地比我多長了個心眼?”
“你的心眼,都長到胳膊上去了!”桌闌打趣到。
“你別以為你變成大蛾子我就不敢揍你了!”梧景嗚嗚哇哇地沖桌闌喊,“小爺現(xiàn)在心情是極不好,莫要惹我!”自打云玗被祁軍擄作人質,梧景每天過的都提心吊膽,明知祁軍暫時不會要她性命,但她仍舊擔心云玗那舊傷堆積的身子骨扛不住,營救云玗,他一刻也不想等。
封許二人率云國軍班師回朝,前往云國寅州,與各國共商伐祁一事。此戰(zhàn)并不艱險,三國兵力已壓祁國一籌,此戰(zhàn),唯一需要顧及的,就是云玗。
“淮王,島主,各位親自前來,此等豪義,本王欽佩。此戰(zhàn),我云國也必將全力以赴,不負盛情?!毙≡仆蹩畈教と胼溉A樓,許柏州緊隨其后。正廳內淮王與群島島主已然等候多時了。
莞華樓在寅州,是名樓,樓高七層,獨居一院,能攬下一城好景。寅城雖為邊城,但地處云,茝,淮三國交界處,背靠皖溪山,有渡口幾處,盛商貿,儲強兵。
“我云哥哥……云邈將軍怎么沒跟你們一起來?”群島島主看向柏州,話音剛落,大腿就挨了掐,疼得他嘶嘶吸氣。島主身旁立著位年紀相仿的少年人,看起來極知書達禮。
“云邈將軍已帶兵前來,此刻怕是正在軍中部署。”柏州沖島主一笑。大腿被某人捏在手中,白雙此刻扯出個禮貌的微笑,在會面中再也沒多說過一句。
三軍商定,五日之后,云茝七萬軍士集結先攻祁國,群島與淮國援軍隨后抵達。此次伐祁,云茝和群島意志最為堅定,淮王一是順大義,二者,是出自私心。原本他淮國不涉及其中恩怨,無需鼎力相助的。從云玗那收到的信只言二字——“救我”,一見二字,不禁莞爾一笑。這小姑娘,如同涼河游魚,如同冷夜白星,她不以國之名求盟,不以大義相迫,只是如同江湖之客,伸出一拳,等一個相碰。從前年歲,他便是少了這份情義,以權勢度天下,搞得家人離心,君臣生嫌。原來越是高位,越應明白大愛無疆,詞中無君民之別。江湖,朝堂,豈言兩家。
眾人離場整備,柏州找到雋永,要他改一個木盒。木盒三層,藥香濃郁。
“這個盒子,需要分二十一格,其中一層需要嚴格密閉?!?p> “格子尺寸如何?”
“能夠平鋪十二只蟬蛻就行。”柏州掏出一只蟬蛻,遞給雋永,“聽聞你跟著莫爾學到不少機巧之學,重整了萬尤山莊的機杼,如今萬尤山莊真成了一處桃源,外人難進。”
“只不過幫著莫爾師父打打下手罷了?!彪h永將木盒放在手中掂量,“又給云姐姐準備藥呢,要我說,等救她回來,干脆給她打口大藥缸,天天泡里頭得了?!?p> “嗯……那這口大缸,也交由雋永小兄弟了?!卑刂萆钏际鞈]一番,覺得可行。
“……”雋永翻了個白眼,抱著木盒走開了。
“等人救回來了,我倒是要同她請教請教如何得軍心人心?!狈獬蓤蚵牰肆膸拙?,進前來。
“什么得軍心,云玗她,就是軍心所在?!卑刂莼仡^看封成堯,“永遠沖在士兵前面的將領,軍心,還需用計得來嗎?”
“從前,我的確忌憚她有一天會掌握實權。但現(xiàn)在,因為你,我不怕了。”封成堯拍拍柏州的肩,與他側身錯過。他是柏州體內主蠱的飼主,盡管柏州以藥奪主,但主蠱與飼主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難以斷絕。阿辭那蠱,桌闌以自身之血日日喂養(yǎng)未出生的蠱蟲,加上阿辭本身更親近桌闌,才有奪主之機,然到最后封成堯僅滴血便破了奪主之陣。蠱蟲伺主,本是寸草不生的屠殺光景,然阿辭,最終也只是奔向了一人。所結之繭由桌闌編織成弓弦,此刻正張在云玗的弓上。蠱蟲生情,世間未有過。
“忌怕有情有義的血肉之軀,閣下莫不是地府來客?”
封成堯聽言,哼笑幾聲,“地府?我便是十八地獄的惡鬼,也要爬上仙府,一探究竟,看一看仙人,惡鬼,到底有甚么區(qū)別?”他轉身逼近柏州,“許柏州,你又何嘗不是貪圖權勢之徒?討的是前人的債,當?shù)氖乾F(xiàn)世的王。你若不是茝王,便報不了仇。你也別忘了,是你的父輩們,逼死了云玗的父親。云老爺子,是當年唯一一個不肯在叛書上署名的重臣。她云玗是從小就在光亮中行走的人,而你不是。昭昭天日,如墮深淵。你我,才是一路人?!?p> “事到如今,你不僅懼怕云玗,還懼怕我體內的小小蠱蟲了?你用不著在我身上打算盤,奉勸你,與我合作,或可保你無傷解蠱?!卑刂萆陨怨恚c他平視。
“我竟未想過,難纏的對手是你?!狈獬蓤蜇撌州p轉一圈,離柏州遠了些。
“早與云王沆瀣一氣,利用云玗除掉大半祁軍,推動令尊表明聯(lián)祁,再將其一網打盡,這樣,前路便無礙了,對嗎?穆寧一行誤入天然洞穴,也是你干的,懂得云國機巧的,皆為皇庭內室,除了云玗,在場唯有你?!卑刂葜逼鹕碜?,不再看他,“祁國此時虧空嚴重,此戰(zhàn)必輸。這之后,閣下還愿意還諸國以太平嗎?”
封成堯沒有否認自己的作為,走向門廊,“太平?只要蒼州不居于一國之下,何來太平?”腳踏出半步,回頭看了看柏州,“你說的都對,只一點,家父,不曾受什么逼迫。你很聰明,但也僅僅只是聰明?!闭f罷頭也不回走出了閣樓。
原來什么聯(lián)祁,什么父子離心,都是為了將祁軍誘出罷了。然今茝地已完全歸屬于云,祁國一滅,他的下一個目標便會是淮國和群島!此時諸國君王皆在云境,實乃危急之秋!
“封成堯,我只說一點,云玗,你不準動?!卑刂輨傂兄灵T廊,便被涌出的云國軍團團圍住。
“許兄,還是先顧及自身吧。我還需要你給我當一輩子茝王呢。”封成堯回頭,沖他爽朗一笑,他的臉上灑滿陽光,“這世間最惡的惡鬼,不在地府,白景之下,皆為皮囊?!?p> 柏州被迅速拿住,搜光了全身,口眼一封扔進了一處地牢。
等他眼前再露光亮時,已無法辨別自己身處南北了。離他不遠處倒是綁了位須發(fā)花白的獨臂老者,看起來雖受到好生照料,卻精神低糜。想來是被關了許久了。此處幾乎是浸沒在黑暗中的,周遭濕涼,極為靜謐。如同落入枯井,不見天日。唯一的光源,是頭頂處的方寸小洞,泄下一處暖陽。
老者咳嗽幾聲,有些防備地往后挪了挪。
“丞相?”柏州思忖了片刻,大戰(zhàn)當前,不上戰(zhàn)場,又不能被放走的人,除了他,就是封成堯的父親,封登了。
“這位小友是?”封登也不避諱,坦然承認了身份。他發(fā)音艱難干澀,像是幾日未曾開口說話了。
“晚輩許柏州?!卑刂荼豢`住了手腳,只得微微躬身,以表尊重。然此地漆黑一片,封登并看不清他身在何處。
“噢,原是茝王啊,老夫失禮?!?p> “丞相既是逢場作戲,怎得身在此處?”
“老夫是假聯(lián)祁,那逆子卻是真的生了反心!”封登罵了幾句,有些氣喘。
這倒有意思了,老東西算計一生,卻叫自己兒子算了進去??囱巯滤@待遇,說的不是假話,他沒有必要演給一個身無自由的人看。
可憐老人,年過半百,白發(fā)不可逆,前路止步。
“成堯,成堯他是對的。兒欲成王,吾心甚慰?!狈飧缸诘厣希樕辖舆@那束寂寥的光,形容枯槁,只有眼中剩了幾寸精光?!白怨盘煜?,從不是只有皇子爭得,不是嗎?揭竿起義之士不問出生,凡胸懷天下之人,皆可一試。男兒胸襟,當與世爭?!?p> “爭天下,靠的就是雷霆手段?您賣弄權威,害了多少無辜之人送命,就為給一人鋪路,天下,真的需要這樣一位舔過人血的君王嗎?”柏州只是將他盯著,等真相從這張劍指風云的嘴中流出。
“優(yōu)柔寡斷之人,如何背負一國之威?小子,你莫不是還在襁褓?自古君王,何人能走陽關道?”
“無法思慮百姓之痛,您背負的只不過是您自己罷了!”
“是又如何?我們與世間之民并無不同,集間賣貨郎尚知累財做大,沒有人活著,甘愿是浮萍。有言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匹夫無氣魄,亡一人矣。王侯將相若無氣魄,亡的便是一國。壘壘黃土之上揮旗之人的熱血,就比不上刀尖上的心臟了?身居高位,怎可拘泥于一二人命。沒有人天生就該活著,沒有人稱得上無辜,他們本該為自己活下去爭取更多的?!狈獾丘堄信d趣地看了看淹沒在黑暗中的后輩,如同看一塊砧板魚肉。
“陰謀燎原,寸草不生而已,怪只能怪,令尊,臣服于自己的軟弱無能。這樣的父親,養(yǎng)出的兒子果然也難成大器。從你依賴仇家上位開始,就注定成為仇家的餌料,你屠盡滿城重臣,與我又有何異?可憐,可悲。”
“您既知當時詳情,還請告知。家父,之事?!卑刂萃滔滦闹袘嵑?,躬身,完禮。
“你可知,云國云敘與令尊,本是武人心中白景,二人若并肩,征戰(zhàn)天下又有何難。云許二人一遇成知己,成了云國的左膀右臂。當時云國勢起,四處擴張,然老云王迂腐,不肯再挑起戰(zhàn)事。祁國以扶持小云王上位為籌,逼迫云國自斷雙臂。是我遠派令尊去淮南一戰(zhàn),淮南雜寇,自然不是對手??上?,拉鋸戰(zhàn)中,軍備先耗盡的一方,必輸無疑。是我,向朝廷虛報云軍已勝的軍情,阻斷了那批關鍵的軍備。是我,假傳軍令說軍備將至,讓令尊做出全力出軍的錯誤決斷。甚至那批證明淮南流寇暴亂的俘虜,也是我的人。是我,借別人的命,得了如今?!狈獾钦f這些話時,甚至沒有一刻躊躇,就像攢了一江東流,一瞬傾瀉。
“竟允他國軍隊打自己人?”柏州不禁拳頭緊握。
“不然你以為僅憑些流寇,真能降住茝國國君?”說起往事,封登語調上揚,甚是得意,“老云王一倒,那二人也保不住了。說實話,老夫覺得甚是可惜,若他二人在,這蒼州,早就是我云國的疆土了?!?p> “家父,可曾參……謀逆一事?”
“呵呵呵呵,有趣,果然兒子,都是不相信老子的白眼狼!”封登從混濁的喉嚨里發(fā)出沉悶的笑聲,“要他們命的,不是我封登,是那些懼怕云國壯大的人。你真以為,流寇只是流寇嗎?祁國,淮國的殺手早就藏在其中了。你父親和云敘那天面對的,不是什么流寇,而是一群身經百戰(zhàn)殺人如麻的殺手。一身正氣的行伍軍人,是抵不過在血雨腥風中活下來的江湖客的,所謂過直則折,你可明白?”老者閉上了那雙殺伐果斷的眼睛,享受著那一束光景。
“多謝前輩告知?!卑刂莘诘厣希讣讚高M地面骯臟的石縫里。父親一生漂泊,到最后也沒能有一個歸處。英雄血灑戰(zhàn)場,無人祭奠,義士枯骨冰涼,無人敢埋。九天之上懸掛的,究竟是太陽,還是權勢之巔刺目的欲望。
“老夫明白,這個地方便是老夫的歸宿了。大業(yè)未果,此生,還能見蒼州一統(tǒng)否?”封登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不再理會同他關在一處的年輕人了。
柏州從地上扒出一塊石片,起身,走近老人。
“如此,我便當您老剛剛是交代后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