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離開又走近
有的時候,高梓妍會覺得自己像活在傳說中的煉獄里。
腳下是萬年不化的寒冰,頭頂熊熊燃燒的烈焰,左手是值得緊握的韶華,右手是無法忘卻的回憶,流動著的血液是年年歲歲的感傷,身體則是一捧不停流逝的流沙。
然后一顆人心不死,執(zhí)著地跳動著。
也許是因為性格的原因,她總是像一個刺猬一樣鋒芒畢露,尖銳地有些不可理喻,假意微笑的人們走近又滿手傷口地搖著頭離開,從此他們便不再來。
可誰又知道,每扎別人一次,自己的心卻在流血。
甲殼動物看似無堅不摧,卻最容易受到死亡的危險。怯懦的軟體動物最先受到傷害的是它們嫩滑的皮膚和身軀,可卻有斷了還能再長,傷了還能愈合的本領。然而甲殼動物一旦堅硬的外殼破碎,露出了里面柔軟的心臟和器官,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很長一段時間,支撐高梓妍走過最難過最寂寞時光的,只有任苒。
任苒的媽媽是高梓妍上的私立初中的音樂課老師,笑起來有兩個親切的梨渦,垂眸彈奏鋼琴的時候,錦緞一般的長發(fā)偶爾滑落下來蓋住一側的肩膀,美得不像話。
高梓妍便纏著媽媽讓她跟著任老師上鋼琴課。第一次去她家上課的時候,就是任苒迎接的她,一模一樣的梨渦,一模一樣的長發(fā),美貌幾乎和她媽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雖然沒和高梓妍在同一所貴族學校里上課,普通高中的任苒同學還是成為了高梓妍最好的朋友。
從星座聊到咖啡店,從明星聊到裙子,從小說聊到……五花八門,無所不談。好脾氣的任苒作為聆聽者再合適不過了,再加上聒噪的“八哥嘴兒”高梓妍,若不是任苒每天必須得保證練琴時間,說不定能聊上個三天三夜都不能歇呢!
興致勃勃地打過去電話,再意猶未盡地掛上電話,成了初中生高梓妍每天必備的“功課”,樂此不疲。
對她來說,任苒是她平淡枯燥生活中的救命稻草。她看不起學校里那些只會呼來喝去弱者的“富二代”們,更不屑與之為伍。而任苒呢,外貌和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富于詩意,彈起鋼琴的時候更是行云流水,那時的高梓妍都有些羨慕她。
最讓她羨慕的是,任苒的媽媽教課時特別耐心,笨拙的高梓妍剛開始怎么也彈不好一條完整的音階,她也并不著急,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示范講解,直到梓妍理解,貫通,熟練。
多么善解人意的媽媽呀。
她那會兒是愛上鋼琴課的,甚至一周等不及一周地喜歡。
直到有一天,高梓妍比預定時間早了整整一個小時來任苒家。門虛掩著,她便溜了進去。小心翼翼地走到練琴房門口,一連串的責罵聲清晰地傳到她的耳朵里。
她踮著腳吃力地從門上的小玻璃窗望進去。任媽媽正拿著一長條小板子一下,一下地打著任苒的手心,每打一下,白皙的手上就梗起來一條紅印子。默默流眼淚的任苒緊抿著薄薄的嘴唇,臉色煞白,清亮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啪地一聲消散在地板的縫隙中。旁邊的黑白鍵三角鋼琴上敞著一份貝多芬奏鳴曲的譜子,其中一小節(jié)用鉛筆用力地圈了出來。
“說了多少遍了!怎么還是彈錯?你太讓我失望了!”任媽媽聲線有一點哽咽,嘆了口氣,搖著頭把木板扔在一邊,擲地有聲。
任苒嗚咽著不言語。
高梓妍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她想了一會兒,便轉身靜悄悄地從防盜門又溜了出去。
從那天之后,再跟任老師上課的時候,高梓妍總有些別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那次的任老師盡管讓人覺得著實害怕,可她知道,任老師只會這樣對自己的女兒,而對別人的和顏悅色,只不過是形式上的敷衍。
有些人用冷漠作為拒絕別人與自己親近的方式,有些人卻是用笑臉。
從來不知煩憂的高梓妍突然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好姐妹任苒。她的沉默寡言,她的順從溫順,其實,會不會是經歷了某種巨大打擊之后的不信任與自卑呢?
她與任苒分享了自己的煩惱,那自當也該讓任苒向自己傾訴苦痛,這樣才算是好伙伴??墒撬还苡檬裁捶椒ㄤ亯|引誘任苒說出家里的事兒,最后都以失敗告終。
高梓妍不明白,為什么她就是不信任自己呢?她到底有沒有把我真正當做朋友?
這就是高梓妍和任苒最不一樣的地方。不是家境,不是身世,而是對待問題解決問題的辦法。高梓妍總是傾向去訴說,把事情都攤開在明面上,把淤血打散吐出才算好,因此最討厭背后說壞話的小人;可她忘記了,人真正遇到了痛徹心扉的事情就會沉默,寧愿深深埋藏在心底自己一人在漆黑的夜里苦澀地回味,也不愿掛在嘴邊用自己的聲音將它原原本本地復述一遍。
不是不能,而是做不到。
隔閡不是一天養(yǎng)成的。高梓妍畢竟是富家小姐,練琴這種枯燥又痛苦的事情,當然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初三時用準備中考的理由暫停了鋼琴課。
隱隱地,也許是害怕再見到那個看似溫柔如水的母親不留情面地責罰自己的女兒。
后來跟任苒的“電話功課”也漸漸地少了,直到上了同一所高中。
事到如今,成熟一些的高梓妍不再想要任苒跟她傾訴自己的家事了。不是因為她終于明白了任苒的苦衷,而是,她害怕知道真相的那個時刻,作為旁觀者的自己都心痛的承受不來。
原本任苒說這周就來上學的,可到了周一下午第四節(jié)課結束她也沒看到任苒的身影。高梓妍決定去任苒家看看她。
吩咐司機在樓下等她,高梓妍猶豫了一會兒才上了單元樓。還沒爬到任苒家所在的樓層,便看見風塵仆仆的任媽媽蹬蹬蹬地小跑下樓梯。
看到高梓妍的任媽媽顯得有些吃驚:“小妍,你怎么來了?”
“我…我來找任苒?!?p> “噢這樣啊,我下樓買瓶醬油,任苒她在練琴房呢,門我沒關,家里有客人,你上去找她玩吧!”
有客人?高梓妍也沒細想,匆匆告別了任媽媽便上樓去。
剛一進門,高梓妍便聽到里屋傳來了悠揚綿長的小提琴聲。
怎么會有小提琴聲?雖然從沒聽任苒提起過爸爸,但她家看起來沒有人學過小提琴呀!
她趕緊趿著拖鞋跑到琴房門口,踮著腳從玻璃窗向里望。里面的情景讓她呆住了。
坐在黑色琴凳上優(yōu)雅地演奏著鋼琴的任苒,頭發(fā)松松地挽成一個髻,神情專注而投入。
鋼琴的右側面站著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孩子,挺括的白襯衫,疏朗的星目,垂著的睫毛微微抖動著,結實有力的小臂帶動著因為長期練琴而暴出幾根青筋的右手自如運動著弓子,上下飛舞的左手繁忙地在輕松執(zhí)著的小提琴琴板上制造出一條條美妙動聽的旋律和漂亮利落的快速樂段。
他,是誰?
高梓妍微一咬下嘴唇,下定決心,輕輕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