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即逝。
第四日,穆通阿打點了五十頭羊、三十頭牛,以及十車水果蔬菜,包好了一口錚亮大鐵鍋——這些都是作為慶賀達爾滾娶妾的禮品;因為擔任司儀身份,所以直接穿了巫服,又領(lǐng)了一眾巫師裝扮的阿哈,趕在四更天便打噶柵出發(fā),浩浩蕩蕩五十來人趕著牛羊,迤邐東來,到達覺羅寨時天已經(jīng)放了亮。
與其說是覺羅寨,倒不如叫覺羅城。
達爾滾為了擴大領(lǐng)地,依著西山一帶筑了圍城,十余尺高,外抹了泥土,耐潮耐燒,極度堅硬。他又派人兩匹馬對向地跑,使了大勁兒地圈,遠處瞭望,山上山下一直圍到河邊,周長二十多里。舉目仰望,五座大射臺,又有總敵樓,城外沿河有長壕子一條,創(chuàng)了個易守難攻之勢。
今日的覺羅寨張燈結(jié)彩,圍墻上盡是大紅花環(huán),那柵門口被牛馬羊各類牲畜堵了個水泄不通,盡是賀喜的禮品。
覺羅寨的固倫達達爾滾引著一干阿哈們,立柵門外接見那些前來隨禮的客。有的老相好見了面,則吆五喝六地打著花胡哨;一眾親戚簇擁上來,捱個打千兒行禮,這邊又捱個回禮請安,什么“大舅子、小哥哥、叔侄表嬸”之類全有了,熱鬧之至。
只見那達爾滾身穿大紅行褂,內(nèi)襯著石青色長袍,熨貼得極平整,直直地垂了下來,外頭套著一襲猞猁猻端罩,沒戴帽,紅絲穗纏著的大辮子甩在腦后,精神極了。
“哎呦喂!罕貝勒!可想死我呦!”穆通阿興奮地上去行禮,達爾滾見狀立即回禮,禮畢,二人竟親熱聊起來。
“老穆!我一瞅就知道是你!這一身華麗的巫服,滿建州,哪里有人比你更虔誠?就憑這身行頭,我達爾滾的婚禮,交給你是最放心不過的了!”
穆通阿揭下鹿角神帽,笑道:“承蒙罕貝勒爺抬愛,伊爾根覺羅氏不會別的,只盼著大家都好,都得到神的福佑?!边_爾滾瞧著他黝黑的皮膚上涂滿了血紅的花紋,心想這人也實誠,便道:“勞您仙家百忙之中主持,您瞧瞧,又帶著許多賀禮,我哪好意思收呢!”
穆通阿忙招呼著:“小虎!——快將禮單呈上!”,哈思虎從人群之中跳了出來,穆通阿瞧見他也穿著巫服,卻是一愣,“小虎,你為何穿成這般模樣?”,哈思虎道:“我想隨阿瑪您多學(xué)學(xué)神通,更想在貝勒爺?shù)拇蠡樯铣龀霾蕛?,所以在來的路上就換了衣服……”
達爾滾笑道:“我可有福!旋得一嬌妻,又有大巫師父子切合上陣施福,上天到底眷顧我啊!”
“小虎,你凈添亂!”穆通阿責備道。
哈思虎回說:“阿瑪,我弓馬又差,總歸得有一樣出頭啊,不然如何繼承您的主業(yè)?”
穆通阿斥道:“你也想瞎了心!上頭還有你大哥呢!何時輪到你了?”
“哎呦老穆!別耽誤了,進去吃口酒暖和暖和——血腸子豬肉鍋兒!”達爾滾聽他父子相互反駁,心中嘲笑,又不好流露,遂一勁兒地往里請。
待哈思虎呈上禮單,兩寨的阿哈們交接了禮品牲畜后,穆通阿又向達爾滾回了一揖,道聲打擾,便將所有來人帶進了寨子。
額亦都乃嘉穆瑚寨的里將,隨眾而來,保護安全,遂沒有打扮成巫師。他騎著馬,挺著槍行在最前頭,回首瞥了一眼眾巫師當中的努爾哈赤和穆爾哈齊,他二人亦喬裝混在隊伍之中,只行動間極為小心。
這場婚禮是在覺羅寨中央空曠的土地上進行的。
磚砌的火爐上五口大鐵鑊正冒著騰騰的熱氣,百十來條木桌圍繞著火爐,沒有虛席,盡千人的席面。
那火爐旁的吊架子一字排開,掛著剖了囊子待烤的牛羊豬驢各類牲畜,一側(cè)又矗立了兩座大玉海,以續(xù)水酒。
一時間,覺羅寨的阿哈們敲打念唱一應(yīng)俱全,男女老少扯著手,圈成一團皆跳著莽勢舞,唱著阿察布密歌,喧聲陣陣,與客人們玩的很是暢快。
席上的哈思虎借著出恭,溜到努爾哈赤兄弟一旁,道:“大哥哥、穆爾哈齊弟弟,你們隨我來!”
兄弟二人放下酒杯,隨向覺羅寨的內(nèi)宅行去。
達爾滾的內(nèi)宅分為東西兩院,東院是各福晉的居止,西院是達爾滾與大福晉的宿地。三人聯(lián)袂直奔西院,因是內(nèi)宅,院外頭有許些嘍啰守門。嘍啰們見三個薩滿裝扮的人走來,執(zhí)刀喝道:“停??!干什么的?”
哈思虎上前,脫下虎臉兒面具,露出笑臉來,打著千兒回道:“各位,應(yīng)命為庶福晉房中祈禳求福的。”
“哪位福晉房中遭了邪?沒聽說?。 ?p> “各位,我們應(yīng)了罕貝勒的邀請,是為正過門的佟家小姐祈禳求福?!惫蓟阎忻鰞闪cy子來,續(xù)道:“我們收了錢的,不好走排場,一定要親自到庶福晉房中,施法三遍才可。還請通融一番。”
“貝勒爺沒招呼我們,待我等先請示貝勒爺。你們先在此候著罷!”
左右不讓進,努爾哈赤站了出來,說道:“馬上就要拜堂子,如現(xiàn)下不及早進行祈禳,誤了佳時,貝勒爺怪罪,你們敢擔待?”朝哈思虎手中一指,又道:“這是貝勒爺給的賞銀,其實這里也有你們的一份功勞——阿弟,分給他們一粒!”
“嗯!各位,相煩引路!”哈思虎遞了一塊給他們。幾個嘍啰負責管制內(nèi)宅門戶,不像攻城拔寨的弟兄有賞銀,平日除了吃飯之外見不到一絲錢貨,如今得了銀子,自然異常欣喜。便留了兩個把衛(wèi),余下兩個領(lǐng)著三人進去。
經(jīng)過了神殿、閣臺,一股腦穿過了二十余間泥夯的房子,來到了三間磚瓦房旁,是為丹青鴛鴦瓦蓋頂,白灰涂墻。
一嘍啰止步,說道:“中間便是福晉的屋子,你們仔細些,就在房外做法罷?!?p> 哈思虎道:“不行,我隨阿瑪行法多年,祈禳豈有在房外者?勞煩通稟一聲吧?!?p> 這時,門房開了,迎面走出一名老者,五十多歲年紀,臉頰上除了斑駁的皺紋外還有兩行清晰的淚痕,似乎剛剛哭過一場。他看得眾人出奇,又轉(zhuǎn)臉仔細審視了一番努爾哈赤兄弟,那嘴張驚訝得便要叫出了聲音,虧得努爾哈赤眼疾,忙道:“這位可是丈人公公?我等受罕貝勒之請,是特為福晉祈禳求福的,須進房中通請?zhí)焐裣路?,方才靈驗?!?p> 那丈人公公不是別人,乃是佟小青的父親佟莊主。佟老見了他們,忙往屋里請,“貝勒爺早吩咐過了,怎么現(xiàn)在才來?我這要趕著送親,你們又耽擱,仙人怪罪!快進來、快進來吧!”
努爾哈赤和穆爾哈齊被請進了屋,留哈思虎在門外應(yīng)付兩個嘍啰。
佟老見了二人,覺得心里苦楚,沒忍住,兩行清淚流了下來,又有些手足無措,急請他們坐下,又倒茶伺候著,“二位!你瞧我這……沒法子,嫁女兒過活,唉!你們、你們做法,我也沒個賞錢……”
努爾哈赤見他蹣跚著,一夜之間青絲成雪,好似殘燭將盡,“莊上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達爾滾好殘忍!——夫人和佟兄現(xiàn)下如何?”
佟老嘆了口氣,面露難色。
碧紗櫥內(nèi)行出一位婚裝打扮的女子,她揭開蓋頭,滿是吃驚地問道:“怎么會是你們?”
“不錯,是我們!”努爾哈赤見是佟小青,早按耐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之情,“我?guī)淼娜硕疾卦诟浇?,只要你們想回到佟家莊,我愿意送你們出去?!?p> “——爹!我愿意!”佟小青激動地說。
佟莊主見他二人只是嘆氣,眾人追問,他只是愁眉苦臉地說:“回去容易,他罕貝勒一馬擒回我們,不又照樣?——干得罪人哪!”
佟小青道:“爹,您可別忘了,他是殺害我娘我哥的兇手!我怎么能嫁給他呢?況且,我不喜歡他!”
“好!我?guī)阕?!”努爾哈赤上去握住佟小青的手腕,佟小青觸了電似的有意識閃開,可以她的力量沒能夠掙開,心中卻驟起愧疚來,“努爾哈赤、穆爾哈齊,對不起!”
“佟小姐,為何突出此言?”努爾哈赤問。
佟小青道:“那夜是我安排的人在栽臟穆爾哈齊,對、對不起……”,“——大哥!竟然是她!”穆爾哈齊指著她,怨心驟起。努爾哈赤怕他失控驚到門外,豎起掌來讓他別說,“我們?nèi)粲嬢^話,便不會來此。事不宜遲,佟小姐,你換上我的衣服,隨我二弟逃出去罷!”
“那你呢?”佟小青擔心地問。
“我自有道理——二弟,按照我們的路子,你須要保全他們父女倆,直與額亦都相會,知道了么?”,穆爾哈齊道:“大哥放心,到了外頭,一切交給我們!”
如此佟小青換上巫服,掛上面具,端了神鼓,走出碧紗櫥來,穆爾哈齊見了,只覺得比大哥身形削瘦了不少,個頭也矮了許多,心里還嘀咕著該如何混過守衛(wèi)。
佟老見了女兒扮上異裝,打心里就別扭,心想無法,依著女兒,便一切都隨她。
努爾哈赤道:“佟莊主,你也隨著去,這里只留我一人則可?!辟±蠘O為擔心,問道:“我們走了,你一人如何應(yīng)付他?壯士,千萬莫要拼命?。 ?p> “你們能逃得出就好,莫要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