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低,低到風吹便散,完全不像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
“你如何明白……”若不是再聽到這個聲音,甄宓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戰(zhàn)場上的斗爭廝殺,朝堂內的你死我活,回到家中的步步算計,曹丕的人生,從出生到此時,活著并不容易。
早就麻木的人,沒什么可失去的,也就沒什么好害怕了。
他的聲音透著沙啞,莫名的哀緒撒播開來,仿佛一張網,把甄宓牢牢籠住。
幾乎是不由自主,甄宓站了起來,纖手停在他后背兩公分的位置,唇間的話慢慢溢出,“子桓……”
一個興沖沖的女音陡然出現在房門邊,穿著白色裘皮大衣的女子橫在那里。
看到里面的甄宓時,郭照愣了一下,隨后露出陽光笑容走到房內,甄宓落在空中的手不知何時已放下。
“姐姐。”郭照向甄宓行禮,“剛剛是妾失禮了?!?p> 郭照的樣貌屬于小家碧玉,說不上絕色,雙目中那縷閃亮的光束,卻透著朝氣和青春,這是甄宓永遠比不上的。
生處黑暗中的子桓,需要的大概就是這束光。甄宓搖搖頭回了一禮,完全看不出被打擾的不滿,“妾身已無要事,先退下了?!?p> 這話顯然是對曹丕說的。
曹丕微微頷首,走到門邊的腳步停下,猶豫之后甄宓還是開口,“睿兒這些日鬧著要見爹爹,公子若有空還請去看他一趟?!?p> 不然,她真不知該怎么騙下去了。
臉上透出甄宓一貫的笑,禮貌,疏離,她屈膝彎了下身子,然后緩緩從門口走出。
曹丕恍了恍神,印象中上次見到睿兒,已經過了很久了。
思睿觀通,朗懸日月。這是他給他們的兒子起的名字,亦是他對孩子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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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公元220年
大魏的奪嫡之戰(zhàn),終于落下帷幕,曹丕順利登上那個位子,只是之后的日子,也是讓人不省心。
這日,卞夫人又來大殿鬧了一次,內容和以往相差無幾,無非是讓他把曹植與其他兄弟召回鄴城。
曹丕沒有答應,老夫人鬧了一頓,便被人給帶下去了。
曹丕去看睿兒,等孩子午睡后,他提到了母親鬧著要把子健召回,問甄宓何想。
“妾不懂政事,不敢妄言?!边@是她給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自曹丕即位,甄宓愈加禮數周全,話語之間也是小心謹慎。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這即是甄宓現在的心態(tài)。
誠如對郭照所說,她現在求的,不過是將睿兒和東鄉(xiāng)撫養(yǎng)長大,一畝三分地,就足夠了。
曹丕的政事她不想懂,后院的事兒她也不想聽,可悲哀的是,她頂著一個“正室”的名頭,無法做到真正的清閑。
曹丕登位后,朝堂上日日吵著讓他立后,甄宓自然成了那個靶子。后院內,勾心斗角的女人們更是不安分。
聽到郭照有孕的消息,她讓人送了碗安胎藥食聊表心意。三個時辰不到,下人火急火燎跑來說郭貴嬪流產,孩子沒了。
沒從這消息中緩過來,甄宓就看到了拿劍沖到她寢宮的曹丕,不,他現在是魏帝了。
穿著華貴服裝的男子惡狠狠盯著甄宓,就像看仇人一般,“甄宓,你我夫妻成婚數年,我至今才知你竟是這般人!”
話落男人大步到了甄宓面前,手中的劍已經朝甄宓劈了下來。
甄宓被嚇著了,本能向后躲閃,還好背后的宦官阿翁用力拉住曹丕。
“陛下,此事定有疑處,您切莫冤枉了夫人啊?!?p> “退下!”曹丕大力推開宦官,阿翁摔在地上,頭上的帽子也掉了下來。
一個太監(jiān)都可以相信她是冤枉的,可他卻如此斬釘截鐵。心又涼了幾分,甄宓忽然也不躲了,她把頭仰起對上那劍,情景竟與兩人初次相見一模一樣。
那時,抵在她頭頂的,就是這把銀色寶劍,唯一不同的,那時她是戰(zhàn)敗袁熙之妻,如今是他的妻。
“妾沒有做過,若陛下不信,可以殺了我?!?p> 為了睿兒和東鄉(xiāng),她應該護好這條命,可此時一股氣環(huán)在心頭,甄宓的理智也被曹丕的殺意帶走。
郭貴嬪的事他定然是憂心萬分,但竟讓他失去了睿智的頭腦以及一貫的冷靜,這是甄宓沒有想到的。
一個郭照,竟能讓他如此……
一股莫名的悲哀在心底瘋狂生長,甄宓從沒有一刻覺得活著是這么得累。
“你……”她這是在激他,長劍已抵在她潔白脖頸,怒火沖天的男人遲遲沒有接下來的動作,只是裹著某種恨的眸死死盯著甄宓。
甄宓不躲不避,無畏與他對視,看著像在求死。仿佛被一個無形的力量拉住,持劍的手無法動彈。
“母親……”
小孩兒忽然沖過來,看到曹丕擱在甄宓身上的劍,都快嚇哭了,“父皇,睿兒求您,不要殺母親……”
曹睿已經九歲有余,個子比同齡人高出些許,他跪在母親身邊,兩手上前抓住父親的劍。
“睿兒……”
鮮血印在劍身上,孩子吃痛皺眉,發(fā)白的臉色倔強看著曹丕,一直沒有把手收回。
曹家人骨子里有著一股倔勁兒,年齡尚小的曹睿身上,且能看出當年明公曹操的影子。
阿翁跪著爬到曹丕腳下,抓住黑色衣角,“陛下,虎毒不食子啊,小公子可是先帝最疼愛的孫兒……”
殷紅的液體一滴滴落在地上,曹丕眼睛一痛,阿翁的喊叫讓他清醒幾分,劍不自主抖落在地。
甄宓趕快攤開曹睿兩只手檢查,只看見流不止的血痕。兩手用力緊緊握住,她努力讓自己不發(fā)瘋,起碼不在曹丕面前。
她曾對他說,既然厭惡她,就不該娶她。他的回答是——“我從未厭惡過你?!?p> 就是因為這句話,讓甄宓以為他們二人之間雖不能相依相伴,起碼也能做到相安無事??涩F在她發(fā)現,自己錯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曹丕,曹家的人。
期望,悸動,想念……心底深處所有的情緒,變成了刺向她的尖刀,把甄宓刺得體無完膚,難堪至極。
心驀然一空,有什么東西正在毀滅。
曹丕最終走了,帶著滿腔怒氣走了。晚間,甄宓看著床頭睡著的兒子,眼淚滴答落在裹著紗布的小手上,也許一開始,她就不該有期待。
那件事并未結束,第二日,甄宓看到了阿翁端來的鴆酒。
“陛下是要我死?”眼中的笑意愈弄,甄宓的心沉到了冰點,她以為她已經不會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