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而去,幾人入了石林。
石頭是灰褐色,光禿禿的石頭。
冷,硬,猙獰。
整座石林尋不到半個影子,更別提什么小孩。
就連先前的詭異笑聲也都一齊消失了,整座石林死一樣的寂靜。
人呢?段風凝眉。
沉默許久的蘇狂,突然道:“我和劍白到過這個石林,這是千年古剎的入口?!?p> “到底怎么進去的,我怎么想不起來了?”蘇狂抱住頭,尖叫一聲:“我的頭好痛?!?p> 許是腦袋實在疼的厲害,此時的蘇先生沒了大刀臨身時的骨氣,叫得風度全失,后來竟生生痛昏過去。
“他怎么了?”秋月涼聲音中帶著些急迫。
雖然兩人不和,但蘇狂畢竟是書劍白的好友,身體殘疾又沒武功傍身,秋月涼還是會下意識的關心照顧。
段風探探蘇狂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脈搏,道:“無妨,只是昏過去了?!?p> “嘿嘿,哈哈哈!”
緊跟著,那詭異的娃娃笑聲又響起。
楚狂徒揮手一劍向背后斬去,長劍落在石頭上,發(fā)出叮的一聲。
段風驚道:“聲音,是這些石頭發(fā)出來的?這是地精?”
秋月涼攥了攥自己的刀,似乎也想上去砍一刀試試。
“嘿嘿,你們上當了?!?p> “上當了,哈哈哈。”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墓,墓里有個假和尚,假和尚給小道士挖了個坑?!?p> “小道士跑了,小朋友來,小朋友撲通掉下來?!?p> ……
娃娃一樣的笑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快,種種聲響交雜在一起,使人忍不住煩躁。
“跑!”
想清楚這歌謠意思的段風,張口就是聲大喝。
可他只來得急邁出一步,便直接掉進腳下的洞里。
奇怪的是,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曾察覺到這里有個洞,好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黑,漆黑,無比的黑。
黑暗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因為看不到,所以未知,因為未知,所以可怕。
人的大腦往往會將自己未知的東西,想象成某種可怕的怪物,從而阻止自己作死的好奇心,害怕這種情緒,是人類潛意識對自身的保護。
可惜,這種情緒并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譬如楚劍,秋月涼,或是段風。
段風只覺得自己的人就像是塊石頭,下墜,繼續(xù)下墜。
下面是什么,刀山?還是火海?
無論是什么,他只得認命了。
縱是輕功舉世無雙,可畢竟不是翅膀,插上了就能飛;無從借力以輕身,便只得往下墜去。
好深,還未到底。
終究,他的足尖還是觸及到了什么,冰涼刺骨。
是水,一汪寒潭。
段風的運氣,向來是不錯的,他跌進了地下寒潭,若這地上是塊兒石頭,這雙腿怎么也要跌斷了;不過可惜的是,他并不會水,據(jù)說輕功練到極致,可以在水上行走,段風當然有這個能耐,只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跌進了水中,這便需要極好的水性。
于是,掙扎過后,段某人痛痛快快的昏了過去;希望楚劍會水吧,昏迷前段風這樣想到。
因為秋月涼是不會水的,蘇狂又是個瘸子;若楚劍會水,還有生的希望,若是不會,便只有四人團滅的命運。
楚劍確實是會水的,可他卻沒有段風的運氣,他跌下來的時候,正撞在在半空橫出來石頭上,而后又落在地上,一摔是前胸,一摔是后背。
這兩摔,可是把鼎鼎大名的楚狂徒摔得個七葷八素,一身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一樣的。
楚劍躺在地上,一動也動彈不得,只右手還死死的攥著那把劍。
而后,他聽到了腳步聲。
是段風?還是秋月涼?
楚劍用劍撐著地面,試著讓自己站起來,他可不想這狼狽的樣子被人看見。
秋月涼的情況并不比楚劍要好,她跌進了一片林子里,至于為什么地底會有一片林子,這實在不是她現(xiàn)在可以去考慮的問題。
她的衣服和身子有多處地方被林子的枝杈劃破,露出些許雪白和血淋淋的口子;在后背的幾處裂口上,巨大的,猙獰的,如蟒蛇一樣盤伏在哪里的疤痕,露出冰山一角;值得慶幸的是這次她沒有摔斷什么骨頭。
只是黑刀卻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許是在墜落的時候被勾走了。
這是什么地方?小風風呢?還有蘇狂,他一個瘸子又沒武功,不會被摔死了吧。
秋月涼直起身子,一手捂著小腹,這是她身上最大的一處傷口,被樹枝狠狠的刮了下,撕裂開來;所幸并沒有刮到腸子,不然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她咬咬牙,將葫蘆里的酒倒在傷口上消毒,而后從已經(jīng)破開口子的褲子上撕下塊布,進行了簡單的包扎;本就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緊身衣,這么一撕,就更遮不住太多東西。
所謂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只是在許多時候,性命比這些重要得多;秋月涼,從刀山里殺出來的人物,便更不在意露出來的那許多春色。
這女人,戒備著緩緩向前。
林子大而茂密,走了許久還未到盡頭,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生在哪里的一株小樹,腳邊可以坐下休息的石頭,大樹上蔓延起伏的藤蔓,還有前方不遠處那幾間簡單的茅草屋。
那一年,她十八歲,為了十五年前的一樁舊事,孤身提刀上了北海;北海有三十六路悍匪,她還是殺出來了,卻因為傷勢過重,在回大漠的途中,倒在了這里。
那少年一襲青衣,手握一卷書冊,眉目細長,鼻梁勾挺,唇薄如紙,便俏生生的立在房前。
秋月涼眼前,忽得便朦朧了許多,碧綠的樹林,幾棟茅草屋,屋前一少年,這一幕宛如畫卷般。
“涼,好久不見。”少年似是早便在這里等著她,笑著將秋月涼請進屋,嫻熟的替她斟了一杯茶:“水,要清晨林間最早的露水,需煮至三沸,一沸時入鹽,二沸取水進茶,需攪拌均勻,三沸以二沸之水止沸;如此,方能煮出最好的茶,涼,看看我的手藝比當年如何?”
秋月涼很快鎮(zhèn)靜下來,將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淡淡道:“你不如他!”
“你總是這樣。”少年輕笑著,也不急:“茶,需要慢慢品的,可不是像你一般牛飲?!?p> 秋月涼淡淡道:“如果你不這么刻意的去扮他,不模仿他煮這杯茶,或許我們還可以好好談談?!?p> 她親眼看見書劍白的尸體,又怎么可能活過來?更何況這片林子早就慢慢凋零,他也早不是第一次相遇時的那般相貌,如水的時光在那張臉上留下太多痕跡;而如果書劍白真的在這里,第一時間關心的,一定是她的傷勢,而不是似模似樣的在哪里煮一杯茶。
如果不是那黑刀不知落在哪里,此時秋月涼恐怕已經(jīng)一刀砍上去了。
“我本就是書劍白,又何須去假裝。”書劍白還是掛著那淺淺的笑,徑自喝著自己的茶,不慌不忙:“那天,你也是傷痕累累的到了我的草廬,我為你沏了一杯茶,然后你就過世了。”
秋月涼沒有說話,她陷入了沉思……
我的刀呢?掉哪里去了?這房間里,好像也沒有可以拿來做刀的東西。
“如果事情真的如此的話,那這里的一切都不會變,我還是如此年輕,外面的林子也不會凋零;可能有朝一日,我還會回山,問道求長生。”書劍白繼續(xù)道:“可惜我選擇了救你,于是故事有了不一樣的結局;失去修為的我開始慢慢衰老,少得光照的林子缺了我的滋養(yǎng)也漸漸凋零,若尚有修為在身,一切應當不同吧。”
“涼,如果那天我沒有救你,事情是不是會變得不同?”書劍白就那么盯著秋月涼,安安靜靜得盯著。
秋月涼直視那雙柳葉樣的眸子,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如果不曾救過,他是不是也不會死?
與此同時,昏迷著的蘇狂,剛剛睜開雙眼。
他還坐在自己的輪椅上,很幸運的沒像秋月涼猜測的一樣直接掛掉,這是一片草地,天空很藍,白云很白,那輪太陽也很明媚。
蘇狂四下看看,有些迷茫,這是什么地方?其他人呢?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這兒來的,除了屁股上的輪椅外,一切都十分陌生。
到了個陌生的地方,最首要的便是四下看看,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里;于是,蘇狂便從輪椅上站起來了,站起來了!
站起來的蘇狂也是一愣,我的腿好了?這到底是什么回事?
“嘿,二少爺,走,我們一同去玩啊?!?p> 不遠處,六歲大的少年正朝他揮手,滿臉雀躍的表情。
“劍,劍白?”蘇狂更是愣住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次牛首之行會碰到孩童時的書劍白。
“走啊,你愣著做什么,不是說好了,一起去那邊的山上玩?!?p> 蘇狂合上眼,塵封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終于明白自己是身處何地。
佛頂宮前——流虹驚夢。
哪一年,他們六歲,蘇家要向丹陽運送貨物,蘇狂與書劍白兩人皆是隨行;那個時候蘇狂是蘇家的二少爺,自幼聰慧,素有神童之稱;而書劍白是個孤兒,被蘇家撿來撫養(yǎng)長大,做了蘇狂的書童;那些年,街上有一個兩個沒人要的孤兒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在徐老伯公開內(nèi)力催種養(yǎng)糧的法子后,這種狀況才慢慢改觀。
兩個半大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竟趁旁人不注意悄悄爬上山去,從此走上全然不同的兩個人生。
蘇狂立那里沒有動,如果給他再選擇一次的機會,他決計不會再上那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