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驚心之宴(一)
摩格入京是在七月,京中最酷熱的日子。玄凌想要煞煞他的狂妄之心,便只讓他在行館住著,始終不曾召見。
因著摩格入京之事,宮中更多了幾重壓抑,即便在日色噴薄如金的日子,也隱隱含著山雨欲來的沉重。
這日賢妃與德妃來看季欣然,閑聊時德妃說道,“聽說摩格入住行館十來日了呢,皇上好吃好喝招待著,事無巨細周全的不得了,卻一直推脫著不肯見。不過說來也是,這摩格這般狂悖不堪,也該挫一挫他的銳氣才好?!?p> 賢妃道,“只是聽說那摩格也不急,找人陪著四處欣賞京中風貌,悠哉得很?!?p> 眾人正喝著茶,李長悄悄進來一拱手,喜滋滋道,“稟娘娘,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天佑我大周,那些雁鳴關外的赫赫蠻夷不知怎地好些人發(fā)了時疫,一片連一片地倒下了,根本沒法治住。那赫赫可汗正急的沒頭蒼蠅似的,想要求見皇上呢。”
季欣然唇角揚起淡淡的笑意。德妃忙問,“皇上知道了么?”
李長笑得瞇了眼,“這樣的好消息,自當娘娘在時奴才才好去回,也好讓娘娘幫著討賞??!”
季欣然“撲哧”一笑,“你怎得竟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賢妃德妃忙起身道,“姐姐有要事,我們便先走了。”
行至綠水南熏殿前,四下里安靜的如同無人居住一般,季欣然正欲進去,便見殿內(nèi)出來一人,轉(zhuǎn)過身來竟是珝貴人。
珝貴人見是季欣然,連忙屈身見禮。季欣然叫了起,“皇上可還好?”
“還是老樣子,整日里焦急。娘娘如今有孕行動不便,皇上便日日叫了嬪妾來陪著說話,說是說話,其實嬪妾來了,卻只是坐在一邊,不能動,亦不能說。”
“皇上近日心煩,倒是委屈了你?!?p> “嬪妾不敢。天氣熱,娘娘仔細中了暑氣,嬪妾就先告退了。”
季欣然正欲說話,卻聽里頭玄凌朗聲笑道,“好!果真得了時疫,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季欣然詫異回頭,卻見李長也是一臉驚訝不解。珝貴人靠近季欣然悄聲道,“方才小廈子進去了?!?p> 李長驚道,“奴才也是方才才得知的消息,小廈子那猴崽子怎么知道的?”
珝貴人低低道,“娘娘小心些,小廈子是胡蘊蓉的人?!?p> 季欣然打量著珝貴人笑道,“貴人為何要幫本宮?”
珝貴人苦笑道,“幫誰不重要,只要那人不是胡蘊蓉?!奔拘廊挥行┎唤?,珝貴人又道,“嬪妾是從平陽王府出來的,嬪妾能得蒙皇上關愛,衣食無憂,皆仰賴王爺,自當知恩圖報,只是胡蘊蓉一向心比天高,從來看不起王爺?shù)某錾恚幪幖右赞陕涑爸S,就連有時嬪妾在場,亦絲毫不避諱?!?p> 季欣然有些驚訝,往日倒沒看出來珝貴人竟有這份心胸,只是珝貴人這般為平陽王抱不平,卻是叫人有些懷疑,“你……”
珝貴人知道季欣然的意思,“娘娘別誤會,嬪妾既進了宮,便是皇上的人,絕無二心。嬪妾只是感謝王爺?shù)亩髑?,否則也不會當著李公公的面說這些啊?!?p> 李長在一旁訕訕一笑,季欣然道,“本宮先進去了,珝貴人若無事就先回吧?!?p> 說罷,季欣然扶著李長的手進入殿內(nèi),珝貴人依言退下。
終于三日后晌午,玄凌在行宮設宴,招待遠道而來的摩格。一早小成子便道,“聽聞摩格可汗進貢了一只熊羆,據(jù)說很是兇猛呢?!彼麚u頭道,“旁人進貢的多是金珠寶玉或是奇香綾羅,他倒好,進貢一只熊羆,可見蠻夷就是蠻夷?!?p> 季欣然聞言只是淺笑不語。
熊羆而已,再如何兇猛皆只是浮于表面,難道還會比人與人之間不動聲色的算計更可怕么?
緩緩步入設宴的大殿時,玄凌已在,敏貴嬪拈扇半遮容顏,淡淡笑道,“果然是皇貴妃最尊貴,今日的場合也姍姍來遲?!?p> 季欣然絲毫不理會她,只朝玄凌娉婷施了一禮,“臣妾自知今日之宴甚是要緊,所以不敢草率前來,以免妝容不整,失了天家禮數(shù)?!?p> 玄凌連忙起身扶起季欣然,將季欣然帶至設在他左手邊的座位上坐下,頷首笑道,“如阿昔這般秀外慧中,便是素顏而來,亦不會失禮,只是今日這樣打扮,更見雍容華貴?!彼烈怀谅?,握緊季欣然的手,“赫赫面前,斷不能失了我天朝威儀。”
季欣然莞爾一笑,“有皇上天威,赫赫斷斷不敢放肆。”
貞昭容笑容綿軟如三月葉尖的雨珠,誠摯道,“有皇上在,自然一切順遂?!毙栉⑽⒁恍?,尚不及答話,敏貴嬪已盈然上前,伸手為玄凌拂一拂衣冠,睨一眼貞昭容道,“有皇上在,本就一切順遂,昭容這話多余了,好似眼下有什么不順遂似的?!?p> 貞昭容面色微微發(fā)窘,雖如今位分高于胡蘊蓉,卻一貫不善與人爭執(zhí),只得閉口不言。
片刻,乳母們領了帝姬與皇子進殿,各自在嬪妃身邊坐了,貞昭容看見予沛,神色才稍露歡欣。賢妃言道天熱,怕和歡耐不得熱,中了暑氣,便先行告辭離去。
玄凌亦憐惜和歡自幼體弱,便道,“你只去便是?!?p> 胡蘊蓉本立于玄凌身邊說話,此時見賢妃起身,笑著道,“表哥只聽我說話,也不管我乏不乏。”說著極自然地便往賢妃的空席上一坐,側(cè)首吩咐宮女道,“本宮乏了,再換一杯茶來?!?p> 自皇后幽禁,除了皇貴妃地位最尊,各類宴席可坐于皇上身邊,其余妃嬪自賢妃往下,一向按座,都以東尊于西之例,如今四妃之中沒有貴妃與淑妃,因而賢妃之座設于御座東側(cè)之首,而德妃之座設于御座西側(cè)之首,以示尊貴。此刻賢妃尚未出殿,胡蘊蓉便旁若無人一般往賢妃座位上一坐,登時人人色變,只噤口不言而已。
已成婚的齊王予漓今日也在宴上,恰巧聞得動靜向這邊看來,不由變了顏色。予漓自成婚后,性子愈發(fā)沉穩(wěn),輕易不露喜怒之色。然此時見胡蘊蓉這般驕囂,也忍不住急道,“貴嬪娘娘,那是母妃之座。”
予漓想是心疼賢妃,不喜胡蘊蓉,心急之下連“敏母妃”也忘了稱呼,直呼其位分“貴嬪娘娘”,更是著意加重了“貴嬪”二字。這一喚,連欣恭夫人亦按捺不住,脫口道,“貴嬪只是正三品,焉能坐正一品賢妃之位,豈非失了上下之數(shù)?”
胡蘊蓉也不理底下議論紛紛,只側(cè)了如花嬌顏,銜了天真嬌縱的笑意,偏著頭道,“表哥,我可站得累了,若要坐遠些,又怕不能和表哥說話了?!?p> 不待玄凌說話,季欣然便冷著聲音道,“欣恭夫人說的不錯,貴嬪只在正三品,待到何日為正一品的時候,再來坐賢妃的位置吧。且貴嬪今日話說的夠多了,可別打著皇上的旗號行僭越之事?!?p> 季欣然這般說來,玄凌心中也有些怨怪胡蘊蓉,“你不必近身伺候朕,有皇貴妃足矣,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
眾人小聲嘀咕,有的已竊笑出聲,胡蘊蓉滿面通紅,微一咬唇,起身回到自己座中,攬過和睦入懷,恨恨不再言語。
李長在側(cè)輕聲道,“皇上,摩格可汗已在殿外候著了……”
玄凌正色道,“宣他進來吧。”
李長忙行至殿門前,揚聲道,“宣摩格可汗覲見——”
話音未落,已聽得皮靴匝地聲“隆隆”有力不斷近前,玄凌微有不快之色,欣恭夫人蹙眉道,“無人教他面圣之時行禮舉止么?如此大聲也不怕驚了圣駕?”
季欣然心中暗驚,在禁宮中仍如此無禮,這摩格可汗不知究竟是何等樣人物?
心中正好奇,只見一個身量魁梧的男子已然昂首傲然邁進。他著一身棗紅色金線密織赫赫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龐極富棱角,劍眉橫張飛逸,一雙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見底,整個人渾如一把利劍,寒光迫人。
摩格闊步入殿,雙目直視寶座之上的玄凌,不屑旁顧,更無任何謙卑之色。他身旁一位赫赫使者躬身道,“我可汗入周,特來拜會大周皇帝?!?p> 摩格微微一笑,既不行禮,亦不屈膝,只雙手抱拳一拱,算是行禮。
縱然玄凌有心忍耐,見摩格如此,亦不由變色。胡蘊蓉素來心高氣傲,怎容得摩格在殿上對玄凌無禮,不覺勃然大怒,登時起身道,“赫赫既來覲見,怎不按大周規(guī)矩行禮面見圣上,更不出言請安,實在大膽!”
胡蘊蓉一襲深紅色翟鳳出云禮服,雖則動怒,但滿身金飾搖曳,更見明艷華貴。摩格毫不動氣,只含了戲謔的笑意,以赫赫語朗聲向蘊蓉說了一句。
在座妃嬪并無人懂得赫赫語,不由面面相覷。胡蘊蓉亦不知摩格說了什么話,只見他滿臉戲謔,知道不是好話,窘迫之下,更是勃然大怒。
赫赫使者不懷好意地一笑,拱手以漢語道,“娘娘無需動怒。方才娘娘責怪我可汗不以中原禮數(shù)相見,更無問候之語。其實是我可汗深慮大周皇帝不懂赫赫之語,所以只以行動抱拳相見。”
摩格只含笑看著玄凌。此時譯官雖然在旁,卻深怕落實了胡蘊蓉“不識禮數(shù)”之名,不敢多言將摩格原話說與胡蘊蓉知曉。實則摩格方才的后一句確是在嘲諷胡蘊蓉的不知禮數(shù),畢竟皇貴妃坐于皇上身邊,且胡蘊蓉之上尚有許多嬪妃,自是輪不到她說話的。
季欣然向下一使眼色,安陵容起身端起一杯葡萄美酒緩緩行至摩格身前,他以為安陵容上前敬酒,輕嗤一聲,正要伸手接過。安陵容驀然將手一縮,將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緩緩澆在摩格身前空地之上,含笑將空空如也的杯底示與他看,方才退開兩步。
摩格微瞇雙眼,眸中凝起一縷寒光,冷冷以漢語道,“漢人祭祀死者時才以酒澆地,你在詛咒本汗?”
安陵容緩緩道,“不想可汗?jié)h語說得如此精妙,真叫本宮贊服!”復又笑道,“可汗誤會了,本宮并非以此詛咒可汗,而是以貴賓之禮迎接可汗?!卑擦耆菽眠^青瓷琢蓮花鳳首酒壺,滿滿斟了一杯艷紅葡萄酒,端然道,“可汗乃是天朝貴賓,又是第一次入朝覲見我大周天子,我朝上至皇上,下至黎民,無有不歡迎者。所以為感貴賓到來,這第一杯酒便是要謝皇天后土引來佳客之喜?!?p> 他輕哼一聲,目光冷冷逡巡在安陵容面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此話太過牽強?!?p> 安陵容展顏一笑,溫言道,“本宮之行惹來可汗疑心,以言語辯白也不足以使可汗釋懷,何況可汗方才見我皇之時一言不發(fā)只是拱手為禮,又以赫赫之語與我等終日只處于后宮的小小女子交談,難怪惹來敏貴嬪不快。本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過是小女子心胸,想來可汗乃是胸懷寬廣之人必不會是以方才之舉為難我們吧?”
摩格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揚,“這位娘娘真是伶牙俐齒,口若懸河?!?p> 安陵容容色平靜無波,“可汗過獎,本宮才疏學淺,略有所懂也是皇上偶然指點,怎敢擔當可汗如此贊許。每常大周與赫赫來往不過是互市交易,多日來又兵戎相見,本是兄弟之邦卻多見殺戮,難免彼此不熟。若今日因可汗到來使赫赫與大周能夠彼此和睦相處,兩邦情厚,不分彼此,自然日后少誤會而多親厚,黎民也會因此得福了?!?p> 安陵容說罷舉步歸座,玄凌微一頷首,舉杯向摩格道,“謙妃所言正是朕心所想,請可汗?jié)M飲此杯,以盡今日相見之歡?!?p> 摩格滿飲一杯,再以漢語相敬,“祝大周皇帝萬福永壽?!蓖R煌S值?,“福履綏之,壽考綿鴻。”
此話一出,眾人皆暗暗心驚,摩格所祝禱之言乃是《詩經(jīng)》之句,可見其深通漢地文化,如此這般,恐怕不止仰慕漢學而已,狼子野心,竟可怖至此。玄凌神色不動,只笑贊道,“可汗似乎很喜《詩經(jīng)》,朕的六弟清河王最通詩書風雅之事,可汗有空可與他多多切磋。”
摩格隨玄凌所指方向看向清河王,只點頭示意,并未多置一詞。隨后他揚一揚眉,擊掌三下,喚道,“來人!”
有侍從以錦盒奉上一串九連玉環(huán),那九只玉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連,玉色溫潤光澤,奉在紅絨錦盒中有瑩然光澤,的確是連城之物,連見慣美玉的宮中嬪妃,亦莫不連連稱嘆!
摩格語氣和順,“赫赫本不產(chǎn)玉,本汗多年前曾得一九連玉環(huán),聽聞乃西域采玉工匠費盡千辛萬苦才得這一美玉,又費盡無數(shù)心思才琢成此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巧奪天工。但本汗又聽聞此環(huán)可解,聞說中原多智者,能否請大周皇帝為本汗解開這九連玉環(huán)?!?p> 玄凌一笑置之,“甚好,可拿到堂下請諸臣遍觀,誰可解開,朕自有重賞?!?p> 李長躬身接過出殿,玄凌喚上歌舞,一時賓主觥籌往來,莫不歡顏,一副升平景象。
大約半個時辰,李長復又進殿,神色微微凝重,略顯窘色。玄凌一眼瞥見,已生了不悅之意,問道,“無人可解么?”
李長低頭答道,“諸臣皆言此環(huán)天生如此,無法可解。”
玄凌凝神細看,道,“給眾位王爺瞧瞧?!?p> 李長復又行至諸王身前,方行至岐山王跟前,岐山王便向李長揮手道,“去去,本王看的眼都花了,給六王瞧瞧去?!?p> 玄清接過看了片刻,眸中一動,只向玄凌笑道,“臣弟不知。”玄汾亦擺手道,“臣弟向來不喜金玉之物,不懂這些?!?p> 玄凌微一沉吟,溫和喚道,“皇貴妃?!?p> 季欣然接過九連玉環(huán)細細觀賞,果然天衣無縫,然而,也并非無法可解。卻仍舊輕輕一嘆,作不得其解狀,“臣妾無能?!?p> 玄凌不疾不徐道,“無妨?!?p> 席間一陣寂靜,人人屏息凝神,除卻摩格含笑輕蔑之色。赫赫使者得意笑道,“原來大周多智者只是誤傳罷了?!?p> 聽聞他如此羞辱大周,季欣然心中更是不屑,轉(zhuǎn)身將近旁和樂摟入懷中,似日常關懷般悄聲說著話,而后向和樂眨一眨眼睛。
和樂聽罷,兩頰生笑,忽地脫開季欣然的懷抱,朗朗笑道,“父皇,女兒有一法子,或許可解。”
玄凌笑意中微有無奈,“連朝中官員亦不得其法,你一小小女兒家能有什么辦法?”
和樂嬌聲道,“女兒年幼無知,即便想錯了法子也不會貽笑大方,父皇不如讓女兒一試?!?p> 玄凌略一思忖,道,“也好。”
李長將托盤呈與和樂,和樂拿起九連玉環(huán),想了想又有些舉棋不定,不免向季欣然看去。季欣然含笑鼓勵似的向她微微點頭,和樂再不猶疑,抬手便將玉環(huán)摔了下去。
虞姬存希希
名場面即將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