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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六十五回 青山故塵在,五色無長生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14030 2019-11-23 09:23:19

  趙云自長坂坡脫了難,往南行了近百里,一路多見落單的百姓,但見衣衫襤褸,臉上不見血色。臨近長江,到得一處隘口,見張飛持矛守住了,張飛亦是瞧見了趙云,奔上前來,關切的問道:“子龍,你沒事罷?”趙云點了點頭,問道:“主公呢?”張飛道:“在前面等你呢。”

  趙云穿過隘口,但見兵士數(shù)百,多是殘兵敗將,江水滔滔東流,劉備與一干親信憩在一棵大樹下,見了趙云,忙是起身相迎,大哭道:“子龍,我等你等得好苦!”趙云伏地拜道:“末將之罪,萬死猶輕!”劉備抹了眼淚,欲將趙云扶起,說道:“平安回來便好,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壁w云眼瞼低垂,不肯起身,低聲言道:“主公,當陽縣中,罪臣護送主母不力,容她受了重傷,曹兵追得急切,糜夫人不肯上馬,投井而死,為免夫人尸體受辱,罪臣只得推倒土墻掩了。罪臣將公子系在懷間,逃至長坂坡,曹操大軍追至,又是一番大戰(zhàn)。罪臣原本不能生脫,賴主公洪福,幸而得遇師弟亂塵……”劉備聽到亂塵的名字,兩眼陡然放出光芒,問道:“曹亂塵?他竟在長坂坡上?他人呢,怎么沒隨你一同前來?”

  趙云答道:“我?guī)煹懿粏柺朗乱丫?,此刻人跡已失,我也不知他去了何處?!饼嫿y(tǒng)悵然嘆道:“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曹師兄天性如此,主公莫要尋了。”又問道:“公子呢?”趙云道:“適來公子尚在懷中啼哭,此一會不見動靜,想來是睡著了?!彼旖忾_了銀甲,露出了懷間的襁褓,眾人看了,小阿斗睡得正香。龐統(tǒng)喜道:“幸得公子無恙!”趙云捧著劉禪,雙手遞與劉備,劉備接在手中,沉吟了一會,臉上淚水滾滾而下,竟將阿斗摔在地上,哭著罵道:“為了你這小子,差點教我損了子龍!”趙云忙從地上抱起阿斗,也不流淚,低垂著頭,低低說道:“末將辦事不力,主公息怒?!眲涞溃骸白育埧炜煺埰穑懔⑾麓蠊?,我怎可罰你?”伸手又來相扶趙云,趙云這才起身,退在一旁默然不語。

  龐統(tǒng)道:“如今之計,咱們只有繞過滄云山,自漢津南下。諸葛師兄東去面見江東孫權,也不知道何時歸來?!壁w云忽然道:“若是孫權不肯出兵,我等該當如何?”劉備拔劍斬地,斷然道:“咱們且打且走,天下之大,總有一處落腳地,只要我劉備一日不死,便要為天下流盡最后一滴血!”趙云點了點頭,道:“趙云愿追隨主公,天涯海角,生死與共!”龐統(tǒng)笑道:“主公與趙將軍多慮了,諸葛師兄此去江東,定然能說服了孫權,他此去已有三個月了,想來已領了大軍馳援來了?!?p>  正說之間,忽見江上戰(zhàn)鼓大鳴,舟船如蟻,順風揚帆而來。眾人起身來看,但見來船眾多,自東往西,如若接天。船上俱有一面大旗,旗上大大的繡著金色“孫”字,龐統(tǒng)大笑道:“主公請看,援兵來了!”劉備極目遠眺,但見當先一艘大船,船頭立滿各色人等,到得近處,只見一人羽扇綸巾、立在船頭,正是諸葛亮,身后數(shù)人紅麾銀甲,俱是一般的服色。諸葛亮亦是瞧見劉備、趙云等人,大呼道:“主公,孔明回也?!鄙砼砸幻t衣人拱手拜道:“劉皇叔,在下周瑜,奉吳侯之命前來相助!”劉備笑著回禮道:“周公瑾雄姿英發(fā),數(shù)年未見,猶見風采!”

  周瑜旗艦靠在江心,其余戰(zhàn)船在江面上一字排開,大風撲朔,尤為壯觀。周瑜又令人放出小船,將劉備等人接上船來,眾人各自言說所遇的險事,俱是唏噓不已。又聽趙云說亂塵在長坂坡隱居,發(fā)妻呂紫煙也已過世,各個將頭搖了,直嘆亂塵一生孤苦。劉備忽然對關羽說道:“云長,咱們還有多少軍馬?”關羽道:“夏口有八千,江夏亦有一萬余人?!眲涞溃骸皞魑臆娏?,教人尋找亂塵兄弟,若是見了他,速速回報,我當面延請,不教他再受了兵禍之殃?!彼f得傷心,眼淚又落了下來。周瑜全看在眼里,嘆氣道:“曹操八十萬大軍盡起,要將咱們趕盡殺絕,這等關節(jié)眼上如何能分兵救人?”劉備道:“亂塵與我相交多年,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其人高風亮節(jié),玄德一向欽佩于他,如今他行蹤不定,恐被兵禍所殃,你教我如何能安下心來?”周瑜道:“說來也是,咱們江東與曹兄也是舊識,若是不遣人相援,豈不是教天下人瞧輕了咱們江東英豪?”他環(huán)目四顧在眾將身上一一掃過,嘆道:“可惜太史慈與呂岱兩位兄弟皆是不在,如若他二位在此,陪著關羽將軍尋著曹兄弟,倒可憑同門舊情將曹兄請了回來?!?p>  正說話間,丁奉、丁封兩兄弟上前說道:“都督,請予我兄弟二人一千山軍,我們北上去尋師父!”他二人正是亂塵在沙洲渡口所遇船家的兩個兒子,當年亂塵傳了他們拋擲飛刀的技藝,并沒有將他們錄入門下,如今兄弟二人已長大成人,憑借一手飛刀暗器的好功夫投在江東軍中,他們乃重義之士,耳聽亂塵有難,這便自告奮勇來了。周瑜與他們并不熟識,只是聽太史慈說過他們與亂塵的舊事,將他二人細細打量了,但見二人手臂奇長、筋肉粗壯,料想也是高手,點頭道:“好,便與你們十只輕舟、千名山軍。記住,遇了曹軍,絕不可戀戰(zhàn)。大戰(zhàn)當前,萬萬不可逞強,白白損了兵士?!倍》顑尚值茴I命謝過,輕舟乘風唿哨而北,片刻便上了岸去。周瑜眼望北方,只見北方燈火接天,似可見得“曹”字大旗漫山飄揚,道:“諸葛兄,曹操盡起北方兵馬,足有八十三萬,咱們東吳兵眾四萬、加上你們,也不過五六萬人,如何敵了他?”

  張飛怒目圓睜,大聲說道:“怎得?還沒交手你便怕了他?我軍中男兒,個個以一當十,怕他曹操個奶奶!”周瑜笑道:“便是以一當十硬拼,曹操還有二十余萬,此后該當如何?”張飛雖怒、卻想不出法子來,急得直撓頭,諸葛亮輕搖羽扇,微笑道:“都督與我在江東已是商定火攻,如何來與翼德說笑了?”關羽訝道:“咱們在江南,曹操在江北,眼下正值冬季,只有西風、北風,若是放火,豈不是燒了自己?”周瑜與諸葛亮目光相視,皆是大笑,但聽周瑜道:“關將軍所言不差,既用火計,便得乘風而起,燒他個片甲不留??上旃豢献髅?,此時若是十月小春之時,當有東風、南風相助我們?!眲湓矒幕鹩嫴怀?,卻見周瑜、諸葛亮二人面露微笑,曉得他們另有良機,果然諸葛亮笑道:“老天爺不給,咱們便找他借?!眲涞溃骸霸趺唇瑁俊敝T葛亮道:“孔明雖是不才,但也自師父處也學了一二樁玄功,不說點石成金、移山填海,但呼風喚雨總可成了。都督要東南風,又有何難?”龐統(tǒng)拉住諸葛亮的衣袖,附在耳邊小聲道:“師兄你說什么笑話,師父什么時候傳過我們呼風喚雨了?”諸葛亮道:“師弟且是寬心。”轉身又與周瑜道:“都督,你在滄云山下幫我建座九尺三層的高壇,此壇底座八方、頂上七角,名曰七星壇,再借我一百二十人,手執(zhí)旗幡圍繞八方,與我護法。是時,老天爺再不賞臉,也會借我三天三夜的東南大風。”周瑜道:“先生說得好生玄乎。好,便依了你所言。不過若是不能借風,該當如何?”諸葛亮笑道:“若是借不到東風,你我皆已軍敗,是時要么束手待擒、要么身首異處,還談什么如何?”

  周瑜拊掌笑道:“好好好,都依你便是?!饼嫿y(tǒng)想了一陣,上前說道:“都督,你也給我一艘小船,我不要你一兵一馬,我上北方去。”周瑜訝道:“龐兄,時到今日,還對鄙人心生不滿?”他說的是是龐統(tǒng)在他帳下做小功曹、不受重用的舊事,龐統(tǒng)連連搖手說道:“大丈夫豈能因小失大?我此去北方,乃是去誆曹操?!敝荑さ溃骸罢E他什么?”諸葛亮羽扇一拍,大叫道:“師弟,妙??!好生了得的計謀!”龐統(tǒng)笑道:“我還未去,你怎么就知道我此計妙不妙了?”諸葛亮道:“憑你鳳雛一名,那曹操如獲至寶,定然對你言聽計從,你教他鐵索連船,誆他渡江如履平地,他定是欣然。然后又說江南民心思歸,眾大臣不滿吳侯已久,我們這邊再與你們演幾處苦肉計。嘿嘿,是時東風大起,‘降’將送船放火,曹操大船又被鐵索相連,到那時,曹操八十萬大軍走不了、跑不脫,俱要灰飛煙滅!”

  眾人聽了,均覺此計絕妙,一齊哈哈大笑,仿佛勝券已然在握,關羽擔心龐統(tǒng)去了北方不能脫身,問道:“先生,你既是騙了曹操,他又如何容你走了?”龐統(tǒng)道:“便是容他殺了又是如何?”劉備緊緊抓住龐統(tǒng)的雙手,說道:“那怎么成!如若要先生以命相換,這般大勝不如不要!”龐統(tǒng)道:“主公多慮了,待我獻上連環(huán)計,我便與曹操說,江東軍中多有暗慕曹操者,我愿潛回江南、鼓動了諸將,作為內(nèi)應,曹操求勝心切定然不疑,自會放我回來。”趙云冷不丁的說道:“又是詐降、又是連環(huán)、又是放火,唯恐燒不盡絕,咱們這一把火燒將下去,八十三萬活生生的人,都化作飛灰,好生傷了天理!”龐統(tǒng)道:“若不用此計獲勝,江南八十一州百姓,都送與了曹操么?趙將軍不見曹軍過處,燒殺搶掠,實為禽獸之舉,我們?nèi)舨蛔杷绾涡陌??”趙云一時無話,諸葛亮長嘆一口氣,說道:“此間大火,確實作惡非凡,大傷天理。龐師弟,你我二人為始作俑者,恐怕不得善終?!?p>  眾人聽得默然,卻又無話可勸,周瑜忽然大笑道:“臥龍鳳雛,果然人間殊絕,公瑾自嘆不如。佩服、佩服!”他自笑了一陣,頗有意味的說道:“曹操能橫掃中原、河北,身邊勇將如云、謀士如雨,當真沒人識不破我們的計策么?便是那奇士郭嘉,才策謀畧、聞識超群,絕不在我們之下。”諸葛亮知道周瑜口中的郭嘉便是師兄司馬懿,但其間之事攸關天機,他不能與外人講了,只是說道:“郭嘉染有寒疾,已然病死了。曹操身邊,賈詡、荀彧、荀攸、程昱、劉燁等輩,雖也智謀超凡之士,卻勝不過我們,都督多慮了?!敝荑は肓艘魂?,道:“如此,咱們便依計分行。”眾人領了命,各去舟船,將此間事一一準備,只待曹操來攻。

  亂塵、張寧二人,離了長坂坡,漫無目的的往南行走,沿途多見離散的百姓,車軌雜物、餓殍凍骨,路旁不絕于眼。張寧體得亂塵傷心,一路上二人雖不說話,但始終緊緊牽著手兒,張寧想起這二十多年來的風雨磨難,但覺往事如那凄風冷雨,雖寒透骨髓,但終已過去,從此天南海北、與他浪跡江湖,歲月倏忽有盡,唯迄白首老死,可紫煙姑娘也已去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如此忽忽又南行了數(shù)日,到了滄云山腳。但見群山延綿、丘壑圍繞,雖值隆冬,卻是一片青翠。此時天剛放晴,又恰逢旭日初升,冬日的陽光雖不猛烈,照在人身上,多少有些暖意。

  亂塵見得滄云山界碑,目中泛淚,輕聲說道:“四十年,一場大夢,又回到此處了。”張寧輕撫著亂塵的手背,想要與他說一兩句話,可又不知說些什么,只能微微笑了,笑靨似花,空教北風吹拂著耳邊的髻發(fā)。亂塵手撫石碑,抬頭仰望,但見山頂云霧繚繞,三兩白鶴在云海間振翅飛過。亂塵悠悠說道:“寧兒,百年之約已至,我殺劫皆犯、天命將近,現(xiàn)在我要上得山去,去解那紫煙殘譜,你與我同去么?”——時到今日,他與張寧情深意篤,已不愿開口爭逐,他也知道便是要趕張寧走、張寧也不會離了自己,只是今日上山、想來自己時日無多,他不愿再牽累了張寧,這才著語相問,盼她能遠離了自己、也遠離了是非。張寧雙手環(huán)住了亂塵的腰,將頭埋在他的懷間,輕聲說道:“曹郎,你我皆是有情人,豈不知枝不孤長、鵲不單飛?我是你的妻子,生也好、死也罷,咱們一同上了山去,埋也埋在一處?!?p>  亂塵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輕撫她玉脂一般的臉頰,心道:“這些年來,我早已荒廢了棋藝,便是上得山去,見了殘譜,如何可解?是時生離死別,我手上又是血債累累,想來天地責罰、五雷轟頂,怕是全尸都留不得,咱們?nèi)绾文芫墼谝惶帲俊钡蝗虃藧燮?,此言并不出口?p>  二人便此上山,有感天命臨近,他們雖然一身了得無比的輕功,卻用雙腿行走,心中想的乃是同一樁想法:“時近將死,總要腳踏實地的行走過罷?世人常云,行走江湖、仗劍天下,這些年來,江湖夜雨、刀劍爭競,得了多少、又失了多少?天下、天下,如若生而為人,不知情愛傷苦,不行也罷?!倍司従徤闲?,過了靈臺閣、三心洞,又過了解劍臺、花月井,到得山腰,但見煙霞散彩,旭日搖光。四周懸壁間,石鱗斑斑,狀似龍鱗,斜上一處坳口,石階接天而去。

  二人履石階而上,翻過坳口,豁然一片開朗,但有一處空地。滄云山高聳入云,卻在主峰間藏了這一處神仙地,只見崖石蒼黑,林木蔥郁,花草繁茂,溪澗潺湲,好一番人間美景。

  云山深處,隱有一間小屋,屋前有路,以鵝卵石散漫鋪就,路旁綠藤清柳,全不因天氣陰冷而旺盛的長著。亂塵在小路上緩緩前行,見得屋前那飄搖著的秋千,秋千長久未有人坐,滿滿盡是青苔,亂塵用手細細摸了,低低的嘆了一口氣。

  又進到小屋內(nèi),但見屋中空空,家具物事、也早已腐朽。此間情景,一如緣夢園中所見。亂塵又出得屋來,眺望山海云霧,不知不覺間淚水盈眶,張寧提帕來擦,尚未將眼淚擦的盡了,自個兒鼻子一酸,淚珠兒簌簌落下。

  正無語凝噎間,山頂現(xiàn)出五彩華光,華光緩緩落下,卷出十數(shù)人來。亂塵將他們瞧了,為首的乃是一老一少,正是南北二斗。左邊五個仙風道骨,玄武執(zhí)明、白虎監(jiān)兵在列,居中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爺子,正是早年在徐州城下與自己喝酒的老叟,此時身露華光、想來是那麒麟耀輝,身旁兩個女子,均是四十歲上下,體態(tài)婀娜,各有各的風采。張寧低低喚道:“娘!”此時的甄珠,已回復她原本的面貌,身著一襲紅裙,蛾眉淡掃、風華清靡,不輸昭君、飛燕等古時美人。但見她環(huán)手將張寧抱在懷中,輕輕的拍著她的背,說:“寧兒,恭喜你啦……你終是圓了念想,與他結為了夫妻。”張寧點了點頭,想著紫煙的傷心事,說不出話來。另一名美貌女子看了看張寧、又望望亂塵,但覺瀟逸清冷、猶是神仙一般的眷侶,自言道:“二哥,你我若為凡人,總不會犯下當年的過錯罷?”她說的頗是凄冷,耀輝捏住她的手掌,低聲道:“五妹,約期已至、終有報應時,這些過往的傷事不要再說了?!蹦桥狱c了點頭,與亂塵微微一笑,現(xiàn)出眉間火紅的印記,正是朱雀陵光。

  亂塵再看右側五人,一個個白眉長須、年近耄耋,服色各為白綠黑紅黃,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乃是天下五奇的于吉、司馬徽、龐德公、喬玄、黃承彥。五奇身后,更有二人,一僧一道,正是普凈與左慈。

  亂塵牽過張寧,夫妻二人向眾人躬身施禮,眾人瞧得心酸,均不言語。北斗說道:“亂塵,今日來此,你可知天命?”亂塵淡淡說道:“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如今亂塵已是四十,可天命滾滾,非但不惑,更猶癡迷。”他話說得平淡,眾人卻聽得話語間極大的傷心。北斗搖了搖頭,嘆道:“彼時南山之上,我見你已超脫凡俗,知道命數(shù)自有天定,怎么下山去后,這些年非但毫無長進,卻癡嗔猶盛?”南斗道:“師弟所言差矣。他早非癡愚,已是心有答案,反來相問我們呢。”亂塵道:“弟子心已如塵,誰也不愿相問……亡妻煙兒曾與我說,天生一世,總難免生死離別,誰也莫求,但與自予。今日此來,但為此間事畢,應我天命?!蹦隙访济惶?,笑道:“是應你天命,還是破你天命?”亂塵大笑道:“求也好、破也罷,我生來此,不過一死?!焙鋈婚g,他雙膝跪倒,與左慈磕了三個響頭,幽幽道:“師父養(yǎng)育之恩,徒兒不能相報。徒兒一身罪孽,天地不可饒,也不求來生下世,只愿師父身體安泰、飛天早升?!弊蟠妊壑袧M是淚水,伸手相扶,口中只是說道:“好徒兒、好徒兒……”這三個字以外,千言萬語,他都不知能再說些什么。

  眼看日至中天,已到了午時,北斗拂塵一揮,現(xiàn)出一面光墻,墻內(nèi)一顆接天大樹,草木蔥蘢、枝繁葉茂,正是百年前白冰所化,樹下有蔭、睡著一人,乃是白火。左慈、普凈見到昔日愛侶,情意不能自禁,不待南北斗吩咐,沖上前去。百年前,這道光墻阻他們于塵世外,今日卻是一撞即入,二人栽進其中,如石落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左慈輕撫古樹,如是白冰在懷,放聲大哭。普凈抱著白火,千呼萬喚,又怎能使她睜開眼來?北斗拂塵再揮,現(xiàn)出一方棋盤,棋盤上黑白兩子遍布,正是當年的紫煙殘譜。北斗悠悠道:“時辰已到,請諸位一同上前觀局?!彼謥碚垇y塵,說道:“亂塵,成也好、敗也好,天命昭昭,卻未是不分良善,要取了你的性命?!彼頌橄扇耍遣粦撆c亂塵說這番話的,話一出口,但覺心頭巨震,教他好生難過。亂塵只冷冷說道:“我雙手沾滿鮮血,殺人累千過萬,教無數(shù)人妻離子散,怎會有好下場?仙君,你掌持生死千百年,可知塵世如棋又非棋,我不愿為棋子、卻為棋子;老天爺為操盤之人,卻要我來與他解了,你不覺得這從頭至尾都是一場笑話么?而我曹亂塵,正正是這萬千笑話中的最不好笑的那個?!彼朔鶈?,乃是心死蒼涼、不知人生何意,北斗竟爾無話可對。

  亂塵松開張寧的手,輕輕說道:“寧兒,我去去便回?!薄谡f去去便回,人生光陰,去路漫漫,誰曾回得?張寧眼中含著淚水,看著他信步走上前去。在光障前,南斗陡然問道:“亂塵,我且問你,天書七卷,你只得六卷,還有一卷你可知在得何處?”亂塵哈哈大笑道:“天之瑰寶,散落人間,便是如何的繁華,尋不著便是尋不著。仙君,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少了一卷天書,正是天地不得圓滿的用意,我去尋他做什么?”南斗笑而不語,以手指心,說道:“請罷?!?p>  亂塵走到棋局旁,拿了一顆白子執(zhí)在手中,眾人等了許久,始終不見他落下,忽而狂風大卷、五雷迸起,閃電轟轟、耀在諸人眼中,亂塵在雷光颶風間眉發(fā)箕張,將棋子甩在地上,哈哈大笑道:“此局正不能解,反亦不能解,越是求生,處處皆是死棋。若是一心求死,卻是處處與人一線生機,要人生不可、死不易……既是如此捉弄人,我便毀了此棋!”說話間,右臂格格作響,顯是內(nèi)力凝聚,欲要砸毀棋盤。南斗著袖一拂,棋盤飛天而起,被一道閃電正正劈中,落在林蔭樹下。亂塵足下煙起,仍是撲往棋盤。眾人心頭一凜,均知亂塵大悲之下硬闖殘局、形神片刻便被心魔所控。北斗朗聲道:“時機已至,諸位還等什么?”

  眾人均是嘆了一口氣,五奇與五靈均不愿率先動手,反是左慈、普凈二人長嘯一聲,撲身上前,拳腳呼呼,與亂塵斗在一處。想他二人,佛道通達,已是半仙之體,拋開佛道的仙術不談,世間武學均了然于胸,此刻全力相攻亂塵,拳腳招式毫不容情,竟是全力而發(fā)、欲要置亂塵于死地一般。亂塵今日心雖迷惘,武功卻已究極天人,左慈、普凈如何能在他手下討了好去?三人勁風沉雄凌厲,卷起山間枯葉,亂塵雙掌翻飛,打得左慈、普凈二人連連倒退。這拳掌間的功夫,一來成自天書,二來緣起禰衡、許邵的擎天撼地功,再加上華佗贈與亂塵的五禽戲,盡數(shù)雜糅在亂塵心中,天下間拳掌的變化都已包裹,亂塵信手拈來、毫無遲滯,左慈、普凈拳掌千變,亂塵便是萬變,倘若左慈普凈出得內(nèi)力硬拼,亂塵更是一掌掌平淡無奇的拍出,雖是平淡無奇,掌力卻威猛無儔,如排山、似倒海,格得二人背靠著背,一退再退。

  于吉眼看左慈普凈二人的敗象,說道:“諸位老友,也輪到咱們了。”說話間,手中金光一閃,多了一把劍來,嘩嘩嘩三聲,刺向亂塵后背。亂塵也不轉身,右腳向后飛踢,于吉的劍法看似千變?nèi)f化,但亂塵這一腳踢來,勁力如墻,竟教他長劍刺不過去。這時,亂塵拍手與左慈、普凈二人各拼了一掌,將他二人轟出圈外,轉過身來,也不提氣,右手五指并攏,似為大刀一般向于吉劈來。亂塵手臂未到,勁氣已然先至,其余四奇皆知于吉接不住亂塵這一斬,各拔了長劍,與于吉合在一處,勉勉強強架住了亂塵這一招。但聽亂塵大笑道:“你們既是來了,為何不肯一同上來!來罷,我要看看天命昭昭,我能不能破了!”耀輝與執(zhí)明等人點了點頭,身形一閃,已是躍在亂塵頭頂。其余四靈身影倏閃,也是分打亂塵前后左右。

  亂塵管你是誰,只是凝立如山,雙掌靈動翻飛,頃刻間拍出一十二掌,眾人奇招也好、妙式也罷,沒有破綻也被他生生打出了破綻,迫不得已各拼了他一掌,均覺虎口酥麻、大力難當。再看亂塵,大笑間已是將玄黑骨劍持在手中,右臂微動,玄黑骨劍錚錚鳴響,下一時,亂塵無狀六劍使將開來,眾人眼前已是鋪天蓋地的劍影。眾人各持了長劍,劍法或凝重、或飄逸、或堂正、或奇險,俱使出生平最厲害的功夫來與亂塵抗衡。眼下這一十二人,每一個都是武學泰斗,放到世間去,都是萬夫莫敵的宗師巨匠,可十二個打一個,卻猶為不敵,足可見亂塵今日武功之高絕。

  但見亂塵無狀六劍批蕩往來,黑光白影在人群中穿梭如織,一十二名大高手各逞生平絕學與他力斗,陽光與雷電直射而下,卻被場上的劍光割成千片萬片,一點點的散在諸人身上。張寧呆呆立在原地,掌心里滿是汗水,南斗忽然說道:“張寧姑娘,你不去幫忙么?”張寧低下頭來,說道:“他……他不要我?guī)汀!蹦隙沸Φ溃骸皝y塵如今武功已高,自然不要你幫。我說得是,你不去幫你娘他們么?”張寧道:“曹郎武功再高,也敵不過我娘他們一十二人圍攻,我再去幫手,豈不是加害曹郎?”南斗笑道:“你再看看陣勢,你娘他們果真斗得過亂塵么?”張寧順著南斗目光所去,但見眾人繞著亂塵高飛低縱,額頭滿是汗水,雖然皆在搶攻,但亂塵一把玄黑骨劍舞得密不透風,往往一劍刺出,更要數(shù)人合力才可接了。再看了數(shù)十招,隱隱聽得眾人起了喘息聲,一個個頭頂蒸出白氣,想來內(nèi)力大耗,再看亂塵,一改剛才的守勢,骨劍大開大合,總教人避無可避,竟以一人之力追得十二人奔走不已。南斗又催張寧,張寧心中替亂塵歡喜,說道:“仙君,曹郎勝便勝了,有何不可?”南斗道:“他若勝了,這殘局便是毀了,棋局一毀,五雷定然轟頂,我與師弟尚可脫身,你們都要化作飛灰。他人還好,你家夫君卻要再入輪回、重受情愛之苦,生生世世、不絕不休,直到他解了此棋。張寧,我且問你,這一世的種種,你們還沒受夠,還要輪回往轉下去么?”張寧一時無語,望著情郎騰挪飛躍的白影,淚水潸潸落下。

  亂塵長劍橫掃,一招“千山暮雪”蓋天而出,劍光如雪似雨,紛紛下落,眾人與他斗到此刻,已知亂塵全無虛招,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無限內(nèi)力包含其中,只消有一點點的分心,便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這一招殺來,眾人均凝了心神,手中長劍颯颯揮舞,叮叮當當之音不絕于耳,正是與亂塵劍招相交。正當此時,亂塵懷間斬仙飛刀陡然飛出,直刺甄珠面門。甄珠正疲于應對頭頂上的漫天劍海,如何能抽出手來對付斬仙飛刀?耀輝、執(zhí)明二人瞧見,勉強各出一掌擊往飛刀、欲要擊落了,那飛刀卻似生了眼睛,在二人掌力前陡然一轉,直取甄珠心口。眼看甄珠落難,簫音嗚嗚輕響,一把玉簫千遍萬幻,如蝴蝶一般與那斬仙飛刀打了數(shù)十下,飛刀難是再敵,復又飛旋而去,懸在亂塵身前。亂塵見得張寧下場,心頭原本悲意大起,但見張寧目中含淚,望著自己的眼光里俱是似水一般的柔情,心下大為不忍,殺氣稍稍一收。五奇瞧出這一處空隙,五劍歸一,統(tǒng)轉金木水火土五行,殺向亂塵面門。亂塵方方消下來的殺氣頃刻暴漲,長劍一蕩,斬仙飛刀亦如靈蛇般飛出,來打于吉、司馬徽。眼看便要得手,張寧白影一現(xiàn),擋在刀劍之前,教亂塵下不了手去。身子一擰,又去打他人。

  便是張寧下場,亂塵處處留手,十三個打亂塵一個,也是不敵。眾人翻翻滾滾又打了兩百來招,日頭已是西斜,不消得多時、便要落下山去。普凈生怕再斗下去、錯過了解棋的時機,長劍一挑,竟將棋盤挑在半空,生生的砸往亂塵。南北二斗從旁觀看,將頭直搖,南斗說道:“殘局尚是未解,已生了這么多的戾氣。修道者尚且如此,人間求而不得者、更是繁盛?!北倍返溃骸皫熜?,今日此景,你是否早已料到?”南斗搖頭笑道:“各人皆有本性,向道者,當舍了七情六欲,場上諸人哪一個舍了?修道多年,或舍了十之六七,心頭總有牽掛。反倒是不如亂塵,七情六欲、十三般物事,他已去了十二樁,獨獨情念難舍。難舍便是罷了,情念聚生,竟與他本性融在一處。咱們道家求天人合一,此刻他便已是天人合一。可喜、可賀!”北斗卻是著急說道:“師兄這是什么話?難道由他勝了他們,砸碎了棋盤?”南斗笑道:“誰勝誰負,自有分說,咱們著什么急呢?”北斗道:“那可不成,咱們受天命所托,今日要將此局解了,如若不然天崩地裂、生靈涂炭,這般的罪衍、我們無法向天庭交代。”南斗皺眉道:“師弟,你的凡心太重了??上?、可惜?!?p>  北斗卻是不顧,口中密語分發(fā),傳往眾人耳中:“眾人聽令,我有南北天罡地煞大陣,可困亂塵。左慈、普凈、于吉、司馬徽、黃承彥、喬玄、龐德公,你七人為我北斗七星,分掌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懸斗指處,乃是人間春夏秋冬。耀輝、執(zhí)明、監(jiān)兵、陵光、甄珠、張寧,你六人為我?guī)熜帜隙妨牵髡铺旄?、天梁、天機、天同、天相、七殺,牽牛去處,對為世間山河陸海。此間大陣,有宇而有宙、有正又有奇,至于陰陽如何,我再傳你們各自心法,你們速將亂塵拿下!”

  眾人聽了北斗密語傳音,心神大凜,劍上招式與亂塵且打且退,待得北斗將心法口訣說完,各人均覺此陣大妙,諸人雖皆為當世最頂尖的智識之士,但此陣法變換太多,一時難以明白的通透,亂塵攻的又緊。世間緊迫,也不容他們細想,南斗六星刷刷各刺了兩劍,打往亂塵腰間,亂塵骨劍環(huán)掃,一一將他們長劍打了,正欲出得第二招接手追擊。北斗七星斗柄已是轉到亂塵背后,七人同發(fā)一聲大喝,倏爾紛飛,從斗柄出裂開七朵劍花來,分打亂塵面門、脖頸、心口、雙臂、腰間、腳踝,亂塵劍法再高也不及應變,北斗七人以為能勝了他,正要劍上撤力,卻見眼前銀光大閃,正是那斬仙飛刀殺到近前。這斬仙飛刀甚為了得,雖不在亂塵手中,但遙相控發(fā)、忽曲忽直,冥冥之間似有千萬條無形的絲線控制著一般,直把北斗七人逼得斗柄連轉,任是他們怎么騰挪飛躍,也避不開飛刀所取的罩門。

  此刻亂塵已是斗得發(fā)狂,骨劍黑芒一丈有余,每一劍都奇快無比,他勁力又大,諸人雖有陣法支撐,內(nèi)力又可連通,起初尚可勉強三四人內(nèi)力合在一處硬拆了亂塵無懈可擊的劍法,到后來,只覺如山崩海潮,每接上一次,手臂都被震得又痛又麻,長劍幾欲脫手。更何況那斬仙飛刀矯夭飄忽、滿場游走,把眾人逼得到處亂轉。十三人雖有南北斗天罡地煞大陣,上印天時、下對地理,環(huán)闊宇宙,足可將世間萬物都挾在其中,卻生生的敵不過亂塵一刀一劍,但見刀光霍霍,劍影飄飄,一長一短、一遠一近,再加上亂塵拳腳齊施,竟而連戰(zhàn)連退,四處分散。雖有北斗、南斗星云之形,卻被打得四分五裂。

  北斗場外看得焦急,又不能下場出手,與南斗說道:“這小子武功都這般的高了,我看左慈他們撐不了一炷香了。如此一來,豈不是違了天意?師兄,你快拿個主意罷?”南斗忽然站起,微笑道:“你怎知亂塵大勝諸人不是天意?有所謂槁竹有火,弗鉆不然,土中有水,弗掘無泉。師弟,枉你修道多年,總是不得完備。如今心境,反不如他了?!闭f罷,拂袖一揮,剎那間時間已然定格。亂塵空立在人群中間,但見諸人神色各異、悲喜愛樂俱在,身形走位又如那棋盤中的黑白兩子,糾纏、延綿、爭闖、廝殺,盡攪在一處。正迷惑間,南斗站在他的身前,盈盈笑道:“亂塵,你今日之戰(zhàn),所為何求?你此生數(shù)戰(zhàn),又是所為何求?

  亂塵一時間百感交集,心里所想的只有南斗“所為何求”的四個字:“我一生孤苦,老天爺與我許多、教我陷在其中,又加倍的奪了去。我每每事后傷懷爭競,可又哪次求回來了?所為何求、所為何求,我欲死時、天命要我生;我愿生時、天命卻教我求。順也不是、逆也不是,天命昭昭,究竟要我何求?”他越想越是迷茫,眼前漸漸模糊,那黑白棋盤已成了浩浩人間,棋子千萬,逝去的人、活著的人俱攪在一處,忽見大火縱橫、刀戈四起,又見人間團聚、情愛圓滿,世人千姿百態(tài),各生華彩。

  南斗手指棋盤烽火處,說道:“亂塵,我?guī)闳ヒ惶幍胤??!眮y塵尚未答話,已覺眼前一花,旋即熱氣逼人,舉目四看,但見周圍一片火海,東風正緊,樹木山石、皆燃在熊熊烈火中。再看背后江面上,更是火逐風飛,漫天徹地里,一派通紅。

  亂塵正要相問,聽得馬鈴叮叮,迎面蹣跚行來數(shù)十人,這些人周身焦黑,莫說是兵甲袍鎧不見,便是旗幡都燒得只剩半個“曹”字,火光通紅,亂塵認出乃是族中的兄弟夏侯惇、夏侯淵、曹仁以及張遼、張郃等人,開口問道:“你們怎落得如此慘狀?”可眾人卻見不著他一般,只顧低著頭往北蹣跚行走。人群最后,一人披散著頭發(fā),半只手臂上的衣服都燒得精光,騎在唯一的一匹禿馬上,正是曹操。山間小路,頗多亂石,這禿馬想來是臨時抓來的,一個失蹄、將背上的曹操摔下馬來。眾將連忙將曹操扶了,曹操坐在地上,環(huán)望眾人慘象,忽然大哭道:“我八十三萬大軍,一夕燃盡!赤壁、赤壁,燒我命也!”眾將勸也不是、不勸又不是,均覺凄慘。

  偏在這當口,背后處一聲炮響,殺出百余人來,為首的便是丁奉、丁封兩兄弟。當日他們北上尋找亂塵不至,原想回兵江東,陡見得江面上大火四起,江北大軍聯(lián)營俱陷在通天的火海中。兄弟倆一商量,覺得此處華容道乃北上荊州的小路,于此埋伏了下來,說不定可擒得一兩個曹軍的大將,也不至于空手歸還。曹營眾將已然疲乏至極,心頭暗暗叫苦,張遼、張郃、許褚、徐晃、于禁等人揮舞了兵器勉強將這百來個人攔住廝殺,又聽兩旁山腰上人聲鼎沸,乃是丁奉兩兄弟的弓箭手齊齊迸發(fā),眾將且戰(zhàn)且退,由夏侯惇、夏侯淵、曹仁三人陣前開路,護擁著往北奔逃。卻見山口銀光一閃,躍出一人來。那人身長八尺,周身一色銀甲,手中提了一把亮銀長槍,堵在山路中間。眾人都識得他正是趙云,心中大苦——平日都打他不過,如今筋疲力竭,如何能闖過去?今日恐怕全要死在這華容道了!

  但見趙云銀槍攢刺,一槍一個將曹營眾將挑倒在路邊,到得曹操時,曹操忽然大笑道:“趙將軍,你我也是有緣。今日既是無路可逃,我便送了這頭顱與你!”說話間,將倚天劍提在手中,趙云銀槍懸在他心口前,又見眾將眼目均是緊閉,想來是曹操若死、皆要追隨而去,心中大為不忍。但聽曹操哈哈大笑道:“曹操縱橫一生,原以為大志將逞、天下一統(tǒng)。今此兵敗,一如往昔先古,罷也、罷也,春秋一場大夢,求天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去也!”拔劍往頸中刎去。

  亂塵再是按捺不住,發(fā)一聲大叫,身子一閃,竟爾奪過了曹操手中的倚天劍,趙云忽覺空氣一滯,連反應都未反應過來,雙手一麻、銀槍已被人奪了去,再拿眼看時,正是亂塵擋在曹操身前。師兄弟二人雙目對視,卻是無話,丁奉、丁封二兄弟遠遠的見著有人攔了趙云,也不分得清了,手中一十六把飛刀齊發(fā),俱打往亂塵。亂塵唯恐曹操為飛刀所傷,袖子一拂,便將眾飛刀掃得偏了,想得石壁堅硬,飛刀不過寸余、這一揮之下,飛刀俱是深深沒入石壁。丁奉、丁封二兄弟闖蕩江東日久,飛刀去處,便是太史慈、呂岱這等頂尖的高手都不能抵擋,驚見飛刀被這人衣袖輕拂間就掃了,心頭又驚又恨,撇開與他們纏斗的張遼徐晃等人,往前急急馳奔,衣袖間嗤嗤響聲連成一片,剎那間將渾身上下數(shù)百把飛刀都發(fā)了出來。華容山谷間,但見銀光漫天,極是駭人。

  亂塵是為何人?丁奉、丁封二兄弟的飛刀之法都為他所傳,這飛刀風雨再是了得,又如何能傷他分毫?他原本只消一掌拍出,便可將飛刀連同丁奉、丁封二兄弟一起拍散了,但他從飛刀技法間已是瞧出兩兄弟的身份,心想畢竟一場緣分,低嘆了一口氣,五指全出,以狂風暴雨、摘葉拈花之法將數(shù)百把飛刀盡是卷了,大袖一揮,又將飛刀撒在二兄弟腳下,口中喝道:“退下!”

  兄弟倆見了亂塵、如臨天神,頓時雙膝一軟,對著亂塵伏首拜道:“師父在上,徒兒向您請安了?!眮y塵聽他們提及“徒兒”二字,驀地想起紫煙,心口一酸,說道:“你們起來罷?!眱尚值苷\惶誠恐,躬身立在一旁。亂塵扶住了曹操,徑直走到趙云面前,說道:“師兄,我大哥已落到這般田地,懇請高抬了貴手,與他們一條生路?!壁w云想起天下大運、又想起投奔劉備的初衷,實在不愿放曹操走了,但又見曹營諸將面色惶惶,亂塵近在眼前,這情意深重、他心中難忍,一言也是不發(fā)、背過身去,讓出一條路來。

  亂塵牽過禿馬,將曹操扶上馬去,曹操心中有愧,不敢抬頭相望,待得亂塵轉身欲走,曹操輕聲說道:“小弟,你往何處去?”亂塵笑道:“大哥,我漂泊了一生,去哪里都是一樣,你莫要擔心了?!辈懿儆械溃骸澳恰汶S我回許都罷?”亂塵心頭一暖,搖頭道:“大哥,許都繁華之地,容不得我……”他望望南斗,心中忽是下了一個決定,說道:“師兄、大哥,今此一見,可算訣別。我此間塵緣已了,以后怕是見不到了。”說著,向曹操、趙云二人深深一躬,轉身便欲走了。

  曹操、趙云二人同時拉住了他的手臂,說道:“亂塵,你一向豁達,莫要失了生志?!眮y塵搖了搖頭,掙脫開來,走了兩步,忽聽得曹操朗聲說道:“曹家亂塵,文武雙全、天下無雙,有子如此,夫復何求?荀彧、程昱,傳我相令、回許都后昭告史官,或本紀、或世家為綱法,于史書上將我兄弟義舉一一寫了?!避鲝媛峨y色,說道:“丞相,史書載者乃帝王將相,曹兄乃是江湖中人,雖也譽滿四海,但宗法有制,入不得史冊?!辈懿贆M眉怒道:“亂塵特晉魏王,食邑萬戶,便是先祖曹參尚且未及,如何上不得?我既入得,他便要入得!”荀彧、程昱還要再勸。

  丁奉、丁封二兄弟高聲附和道:“古往今來的豪杰義士,可有比得上我?guī)煾傅??昔年太史公司馬遷作《史記》尚有豪俠成傳,我?guī)煾该麧M天下,獨開一篇、有何不可?想我江東多豪士,我兄弟二人回去與眾兄弟們說,聯(lián)名上書吳侯,也是一般的春秋大傳!”

  亂塵轉過身來,抽過曹操腰間的倚天劍,悠悠嘆道:“大哥,我反要求你最后一件事。”曹操見他將劍持在手中,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亂塵與他是骨肉至親,什么樣的要求、他不能答應?點頭說道:“但有所求,我都應了你。”亂塵道:“我求你掩蓋掉關于我的一切,名字也好、生平也罷,都不要被人記載或是記得,我想,光陰如風,不消得兩代人,世間便會徹底忘了我的存在?!边@一番話,說得極為動情,在場諸人都為之聳容,曹操大聲道:“不可!萬萬不可!亂塵,人生一世,如若連名都除了,那來這人世還有什么意味?”

  亂塵笑道:“花開無聲、燕過無痕,我來之安之、去之寧之,都宛如飛沙。大哥,我名中一個‘亂’字、一個‘塵’字,正是亂世飛塵、滄海一粟,有不如無?!闭f話間,倚天劍著自己左臂上一斬,倚天劍鋒利無比,劍鋒落處,亂塵的手臂已落在地上,斷臂的鮮血濺了曹操一臉。眾人正震驚間,趙云手指連點,將亂塵肩臂處的穴道封了,亂塵笑道:“我要從曹家族譜上抹去,這一條手臂,便是我還了咱們曹家列祖列宗的?!彼h(huán)視眾人,眼神中盡是不舍,但覺自己身影漸漸消失,說道:“諸位,時不我與,來世都不要再見了。”眾人一齊呼他名字,但見他緩緩消散在火光里,聲語猶在,恍若一場大夢。

  亂塵重回到滄云山間,眾人已是消了定障,正茫然四顧的尋找亂塵與南斗,忽見得亂塵胸口血淋淋,再去看他左手袖子空蕩蕩的,張寧驚呼道:“曹郎,你的手呢?”亂塵右手將她攬在懷間,俯下頭去,聞著她秀發(fā)的香味,柔聲道:“好寧兒,不礙事的?!眮y塵只那么輕輕的摟著張寧,瞧著她白玉一般的臉蛋,滄云山間、群英匯聚,但在亂塵的眼中,就只見有張寧一人。這天下再是紛擾熙攘,又可及得上懷中的軟玉溫香?他越瞧越是喜歡、越瞧越是不舍,意亂情迷之下,彎下腰來、覆在張寧的櫻唇上。張寧嚶嚀一聲、玉臉羞得嬌紅,但心想這么多年來的風吹雨打、終是有此愛果,一時情難自禁,雙手環(huán)住了亂塵的雄腰,與他吻在一處。二人真情難抑,眾人瞧在眼里、回想這些年來的樁樁種種,心里頭百感交集。但聞亂塵輕輕一聲嘆息,不經(jīng)意間,食指點了張寧的定身穴道與啞穴,望著張寧的明眸,熱淚滾滾而下,與她耳邊低低說道:“寧兒,良辰美景、山盟海誓,終不可期……寧兒,你我夫妻之緣,怕是要盡了……”他心中全是不舍,說到此處已然哽咽,“寧兒,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張寧眉頭驟然一緊,奈何穴道被制、喊不出話來,但見亂塵在自己的脖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張寧連同這個世界都吸入胸間,天地四時、人世五色,俱已黯淡。陡然間,亂塵大袖一拂,將眼淚擦了、朗聲笑道:“天下,這盤殘局我便與你們解了!”左慈等人心中咯噔一怔,正要發(fā)問,亂塵刀劍盡棄、飛身而起,一頭猛撞在棋盤上,熱血四濺,棋盤上殷紅一片,正那時,一道明亮無比的巨大閃電轟然擊在他的頭頂,亂塵身如軟泥、就此傾倒。

  事發(fā)突然,眾人驚得魂飛魄散,左慈搶上前來,將亂塵抱在懷中,掌內(nèi)傾吐真氣,欲要他醒了,但亂塵鼻息全無、已然去了。甄珠生怕張寧也自尋了短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不肯與她解了穴道。

  左慈與亂塵情同父子,這一刻的打擊如若雷轟,只覺天地茫然,口中囁嚅道:“塵兒、塵兒……”張寧伏在甄珠懷里,想要一聲聲的喚得“曹郎”,卻是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熱淚滾滾而下,濕了胸膛。

  南斗徑直走上前來,在亂塵眉心處一摘,乃是一顆七彩云石,石上有字,正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他托在掌間,凝視了半晌,輕輕說道:“帝君,原來第七卷天書便是你自己……”他又視棋良久,苦笑道:“自黃巾肇始、至江東亡歿,九六之數(shù),三教歸一。殘局已破、天命可解,可帝君你也失了輪回。天也、命也!”眾人循言往棋局上望去,但見局上殷紅一片,黑白子散在中間。再細細瞧了,已是看出端倪——鮮血蓋處,棋子盡換,若為白,則黑子勝,若為黑,則白子勝。棋盤本止有兩色,如今卻是三分了天下。

  月光似雪,亂塵的身體發(fā)膚蒼白如玉,晚風凄寒,擾著亂塵的衣袂飄揚不休,忽而數(shù)聲大雁長鳴,左慈只覺懷中陡然一輕,亂塵已然化為齏粉,自他的懷抱間悠悠墜下地去,山風不肯止歇,托卷起那千千萬萬晶瑩剔透的細塵,如裊裊的青煙、又似淼淼的秋波,襲襲往上,在青山綠水間,接往了滄海云天。

  再一時,普凈聽得身后有人柔柔說道:“師兄,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其時明月當空,時值歲寒,但聽得林風颯颯,蟲鳥低鳴。

  情愛星塵,終歸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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