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梵澄和十來個自愿跟從他的年輕人,背著鋤頭鐵鍬,舉著一面佛門的旗幟,準備離開北平城前往南口戰(zhàn)場,去埋葬那里無人收殮的我軍將士。
城門下,他遇到了月棠:“錚然死了。我在電臺里聽到了他的名字。他死在南口了。”
沙沙的電磁噪音,雨聲蠶食一般地響著。長如河流的名單里,“李錚然”三個字,讓那個黃昏在月棠的眼睛里變成了一片灰色的沙漠。
月棠忍了許久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個世界上,只有安梵澄是她和錚然共同的親人,只有對著他,她才能把滿腔催肝裂膽的悲傷傾吐出來。
安梵澄雙手合十,垂首念了一句佛號。
“我要和您一起去。”
月棠已經(jīng)把衣服當?shù)?,換了一件極破舊臃腫的灰布棉袍,頭發(fā)也剪掉了,用一條肥大的毛圍巾把大半臉遮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
榮家找遍了北平都沒能找到她。就算找到了,他們也認不出她了。
“一道走吧?!卑茶蟪握f。
一小隊人在寒風里跋涉著。旅途遙遠,他們啃干糧,喝涼水,走一程,歇一程。在南口,日本人的軍隊遠遠看著這支奇怪的隊伍。他們在山坳叢林間搜索著,把我軍的尸體一具一具地埋掉。偶爾發(fā)現(xiàn)一兩具被遺漏的日軍尸體,他們也默默地埋掉。
月棠抱著找到錚然遺體的希望來到南口,但是處身山野,她很快明白了這只是徒勞。
三千多具高度腐爛的尸體,被蛆蟲啃食,被鳥獸啄咬,早已經(jīng)殘缺不堪,稍一移動,腐肉和骨頭就落了一地。成群的烏鴉盤旋在上空,形成一股黑色的旋風。鴉啼聲桀桀不休。
月棠那雙纖細嬌嫩的手,肌膚泛著桃花似的粉紅色,從生下來,是連一樣重物都不曾搬動過的?,F(xiàn)在,她卻忍著饑餓和刺骨的寒風,搬動著一具具腐爛的殘骸。肉體上的痛苦達到頂點時,她的心反而安靜下來。她既不思考,也不悲傷,只是不停地干活。
也許錚然并不是死在此地,也許錚然早已經(jīng)被戰(zhàn)友埋葬,但不管怎么樣,眼前每一具我軍戰(zhàn)士的尸體都有可能是錚然,只要還有一具尸體暴露在荒野上,月棠就無法安寧。她絕不能讓她的錚然哥哥獨自躺在北國的冷風里。泥土的最深處是暖的,她必須讓他回到土地中去,讓他死得有尊嚴。
惡臭和死氣彌漫著的長城沿線,十幾個人干嘔著、咳嗽著,卻又一刻不停地挖坑、默禱、埋葬,按照中國人傳統(tǒng)的方式,讓暴露在荒野的尸體入土為安。埋尸人整整勞作了一個月。到后來,不管男女老少,彼此都變得極其相似,都是泥土里長出來的樣子——腰背傴僂,步履蹣跚,雙手長滿疤痕和硬繭,衣服上膩滿了泥垢和血跡,黑瘦干裂的臉上只剩下了一雙沉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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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無言地看著他們。幾千年來,它見證了無數(shù)人與人之間的廝殺。連續(xù)的炮擊之后,陣地上短暫寧靜下來了。石墻上滿是彈痕斑駁的印記。一片云的影子投在山脊上,緩緩移動著。錚然靠在石壁上,用殘存的手雕著一把梳子,雕得很慢,很吃力。月牙形的梳子,有一顆顆笨拙的小星星做裝飾。
莽莽蒼蒼的風從北平的方向吹來,那是月棠的北平城。孤獨的女孩,孤獨的城。
日軍又開始進攻了,漫山遍野都是黃色的日軍軍服,瘋了一般沖上來。錚然把梳子塞進一條石縫,用肩膀架起了機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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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以后,一群游客在長城的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淹沒在塵埃中的梳子。它已經(jīng)朽爛不堪,在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的瞬間,它碎成了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