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自己的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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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的時候,媽媽又生了一個妹妹。
自從有了小雪和小寒,父母就開啟了生了送、送了生的模式。當然,前提是出生的是女孩子。
這一次,父親更是不顧醫(yī)生護士的在場,猛地把手中的保溫飯盒往地上一摔,恨恨地奪門而出。
林小雪見狀,忙把才剛出生的小妹妹往林小寒手中一放,連連向驚詫不已的護士們道歉,向床頭放著的紙巾盒里連抽好幾張紙巾,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濺灑在地上的雞湯。
林小寒知道父親是要去打電話,聯(lián)系抱養(yǎng)的家庭,心里又急又氣,但手上還抱著剛剛臨世,便被自己親爹嚇哭的妹妹,念著再怎樣,也不能把妹妹丟在這,只好壓著怒氣,緩聲安撫妹妹。
旁邊回過神來的護士趕緊喊來保潔阿姨幫忙,林小寒輕手輕腳地安撫著懷中柔弱的生命,也連連輕聲道謝。即使保潔阿姨收拾得輕車熟路,姐姐林小雪仍然固執(zhí)地給她打下手。
旁邊人都說這姑娘心好,林小寒卻明白,姐姐不過是想逃避病房內(nèi)外旁觀者的竊竊私語。
而母親,早已見怪不怪,沉默著定坐在病床上,只有不時抬手擦擦控制不住的眼淚。
“不要緊的,這情況我們見得可多了,一會兒冷靜下來,哪管是男孩女孩,寵都來不及?!睉撌强戳中『樕珮O差,一個護士姐姐湊到林小寒耳邊,輕聲安撫。
林小寒點點頭,輕聲道謝。
等病房里終于安靜下來,等母親終于停止哭泣躺下休息,林小寒依舊輕輕地拍著早已睡熟的妹妹,神色凝重而恍惚。
林小雪看著她,欲言又止,幾番猶豫,還是垂下頭,撥弄著垂到床沿的被角。
“真是個好女兒?!甭牭搅中『疂M帶嘲諷的低語,林小雪猛地抬起頭。
“拿妹妹來攔著我?!绷中『沉怂谎?,好像擔心她聽不懂一樣,神情淡漠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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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雪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她當然知道父親要做什么,也知道林小寒要做什么。
也知道只有讓林小寒抱著妹妹,她才會停下。
林小雪何嘗不是心痛至極,或許她確實軟弱,她不希望這個時候把家里的矛盾激化。
對誰都不好。
對吧?
她在更小一點的時候,何嘗沒有借著年幼哭鬧過?
可惜她們愈發(fā)長大,所能接受的愈多,而父親,年歲愈是增長,愈是偏執(zhí)頑固。
沉默良久,似乎病房里的其他人也為這一變故受到驚嚇,都沉默著。
一切都寂靜如深海之底。
“我去買點吃的,你在這兒?!绷中⊙┛戳丝幢?,起身,看林小寒點頭,才離開。
為何讓林小寒照顧母親和妹妹?
一來,林小寒不會逮著空,去和父親爭吵;二來,如果父親聯(lián)系到了抱養(yǎng)的家庭,林小寒比她能拖延時間。
甚至她覺得,到時候她就不要出現(xiàn)了,自己出現(xiàn),只會把已經(jīng)握到手上的,拱手讓人。
真巧啊,今天也恰逢節(jié)氣。
清明。
林小雪下意識抬頭,看到的卻不是灰蒙蒙的清明時節(jié)雨,而是一片晴空,綿延千里。
的確清明。
如果妹妹能留在我們身邊,不如就叫做……晴旻。
這個溫柔而明媚的名字著實讓林小雪心里一暖,甚至連心情稍稍好了點。她到醫(yī)院的食堂里,打了粥,點了兩份小菜,往母親病房的方向走。
陽光暖洋洋的,暖得她幾乎要哼出小調(diào)。
好像一切很快就能解決了。
“林小雪!”父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一瞬間,她的脊背爬滿了涼意。
父親走上前,不由分說,拿走她手上拎著的飯盒:“走吧?!?p> 林小雪仿佛被凍住了,囁嚅許久,才緩緩應答:“好?!?p> “畏畏縮縮的,像什么樣!”父親冷冷道。
林小雪跟在他后邊,沒有說話。
到了病房前,父親卻讓林小雪先進去。
她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躊躇許久,經(jīng)不住父親的催促,推開了虛掩的門。
一進門,卻看見林小寒坐著,懷抱著妹妹,定定地直視著他。
“飯呢?”她在問,卻分明是什么都已經(jīng)預料到的語氣。
身后的父親耐不住了,一把推開林小雪,也不管這一推讓林小雪撞上門框,大踏步走到林小寒跟前,要她把妹妹交給他。
此時母親也已醒來,見父親進來,滿面憂慮,看得林小雪難受。
林小寒知道他要做什么,環(huán)顧四周,選擇裝傻:“怎么了?”
“你說呢?”父親不耐煩,這事又不是第一次,她們應當諳熟地配合才是。
林小寒嘲諷般地抬了抬眉:“我說?”
父親正要說話,林小寒又開口:“好啊,我說?!?p> 林小雪大感不妙,連忙強忍疼痛,扶著門框站起來:“小寒……”
“閉嘴。”不同于往常的歇斯底里,林小寒直視著父親的眼睛。
“我說,當著這兒這么多人說,說你要把自己親女兒賣了。”
“說你一刻都多等不了,你說,你家里沒錢、養(yǎng)不起,你說你想讓你女兒過得更好,你騙了多少人哪?讓人家給你養(yǎng)女兒,還要收點東西呢?!?p> “你說你為什么生不出男孩???當然是因為有人不爭氣?!?p> “那是誰不爭氣?。渴俏覌??還是我?”
“是你?。∈悄闵陷呑舆@輩子造了太多孽了,我告訴你,像你這樣的,就算能生出兒子,也沒有用?!?p> “你,和你的兒子,誰也無法光耀門楣?!?p> 一字一句,聽得同病房的產(chǎn)婦和家屬心驚肉跳,這時,剛剛看形勢不對跑出去通知護士長的家屬,帶著護士長和幾個護士進來。一推門便看見一個老父親要沖到女兒面前,卻被幾個反應快的家屬及時按住。
這天的事情,沒有怒吼,卻比以往任何一次爭執(zhí),鬧得都更嚴重。
有家屬幫忙聯(lián)系了權(quán)益機構(gòu),讓林小雪和林小寒暫時離開家住,母親則因為身體虛弱,還是在醫(yī)院里休養(yǎng)。
后來,權(quán)益機構(gòu)還是判定,父親無法為妹妹提供良好生活環(huán)境。
后來,妹妹被一戶人家領(lǐng)養(yǎng)。
之前,也有好幾個妹妹被送走了。林小雪坐在權(quán)益機構(gòu)門口的臺階上,望著天,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慶幸自己留了下來,還是應該羨慕她們離開了這個家。
她和林小寒,早早地,開始掙錢。
她悄悄地,向雜志投稿,偶有回應。林小寒則利用周末、假期,將自己的時間榨得一干二凈,近乎瘋狂。
她們所攢的這些銀子,自然不會告訴父母。
在妹妹被領(lǐng)養(yǎng)之前,她們商量著,拿出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私房錢,給妹妹訂了一雙小小的銀鐲,其一的內(nèi)側(cè),刻著那個名字“晴旻”,另一的內(nèi)側(cè),刻著林小寒左思右想,還是慎重決定了一字——安。
這個字,太簡單,又太辛酸。
后來,她們回到了自己家里。
父親似乎是妥協(xié)了。
林小寒不屑道:“或許他只是缺人洗衣服。”
林小雪無奈笑笑,與林小寒不同,林小雪對于這個家庭,還有依賴和期盼。
可惜啊……
自己真傻。
林小雪哭了很久,哭命運的不公,哭自己的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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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后的某一天,林小雪如同未高考一般,去公園,找個安靜的地方,特意帶來單詞書,卻一個單詞也看不見。
“學姐?”忽然,林小雪聽到了和她同一個社團的學弟葉錚錚的聲音。
“嗨?!绷中⊙┗琶δǖ魷I痕,才抬起頭,看到葉錚錚手上抱著個不停踢著腿的小孩,猛地一驚,“這是……”
“是我妹妹!”葉錚錚一臉自豪,“可愛吧?”
林小雪愣愣地點點頭:“看起來有一歲多了吧?”
“差不多?!?p> “怎么沒聽你提過?”
小孩咿咿呀呀地,手指著葉錚錚身后的石榴樹,想去摘綠油油的大果子。
“別動啦,哥哥跟姐姐講幾句話,啊,”葉錚錚一面安撫著小孩,“是我奶奶領(lǐng)養(yǎng)的,聽說是我爸一個朋友的家里生了女孩,不想要,還鬧得挺大。我奶奶心軟,就把那個女孩帶回來養(yǎng)了?!?p> “這樣啊……”林小雪勉強地笑笑,感覺自己呼吸有點急促,“你爸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是哪個朋友。不過呢,是誰家的女兒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現(xiàn)在是我家的妹妹了!哎呀,乖,別動,那個果果還沒熟噢,我們要讓他們長大呀!”
林小雪撲哧一笑:“挺頑皮呀?!?p> “是啊,跑起來我都逮不著!”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林小雪隨手一問,卻忽然發(fā)現(xiàn)小女孩手上的鐲子有點眼熟。
“叫安晴旻?!?p> 這個名字讓林小雪心頭一顫。
“本來呢,奶奶打算取名亭亭,‘亭亭玉立’的‘亭亭’。”葉錚錚說,“怎么說呢,這個名字雖然寓意還好,但因為有諧音,而且重名率有點高,我就有些擔心她以后被同學開玩笑。就想換一個。”
“想來想去,忽然我看見她鐲子里邊有字,又聽說是她姐姐給打的鐲子,我們就想,干脆就讓她叫這個名字,也不辜負姐姐的一片心意?!?p> “這樣啊……”林小雪笑了笑,有些難過,又有些釋然。
“誒誒,別哭??!好好好,去看果子看果子?!比~錚錚安撫著懷里要掉眼淚的小家伙,無奈地朝林小雪告別:“我先走啦,這小孩?!?p> 林小雪笑著和他們告別,看著又趾高氣揚起來的小姑娘,朝她扮了個鬼臉,才一臉傲嬌地朝她擺了擺手。
再見,親愛的晴旻。
安,親愛的晴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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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天空慢慢亮了起來,林小雪的眼淚,仿佛被爬高的太陽蒸發(fā)去。
如果自己能勇敢一點、倔強一點,一定不會在本該在遠方追求向往的年紀嫁作人婦,隨后相夫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可惜她太了解自己的性格了,不會拼、不會搶,不會嫉妒、不會怨。
父親終于停止了謾罵,而她乖巧地試著新裝,試著男方家里安排的,潔白的紗裙。
裙擺分明無瑕,卻好像薄染塵灰。
她挽著新婚的丈夫笑,在心里期盼著小寒與晴旻能過得比她更好。
盼著她們,能自己做主。
她“被”訂婚之后就再沒主動跟葉錚錚聯(lián)系,這也是她在婚前與葉錚錚最后一次見面。
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去留念那段剛剛萌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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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葉錚錚,是在文學社的招新會上。
“學姐你好,我叫葉錚錚,我想加入文學社?!蹦莻€看起來很清爽的男孩子笑容明朗,遞給她一疊A4紙,“這些都是我平時寫的,你幫我看看,看看我的水平足夠加入文學社嗎?”
林小雪后來特地看了葉錚錚的文章。文如其人,清爽舒服。
葉錚錚性格開朗,和誰都能聊起來。內(nèi)向如林小雪,也能和他暢聊。
仔細想想,的確挺神奇的。
大概葉錚錚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但是有時候,林小雪就喜歡瞎想。
但如今,她的瞎想都死了。
她的夢想也不再活著。
她曾想做一個詩人。
曾。
可是在訂婚前幾天,父親收拾東西的時候翻出了她寫的詩,看都沒看就扔進了廢紙堆。
和那些用過的試卷、打過的草稿一樣,準備為垃圾回收做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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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寒還是憤憤不平,沒有出席她的訂婚宴。
后來,林小雪找到了她。
林小寒沒讓她說話:“如果你受了委屈,盡管告訴我,不論用什么辦法,我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二人緊緊相擁。
這是難得的,沒有淚水與嘶吼的夜。
“從此再無檐上雪,只今唯余瓦下霜?!彼淹ㄓ嵻浖膫€性簽名改了,按了保存,然后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的賬號。
林小雪把賬號和密碼都交給了林小寒,再也沒有打開那個賬號。
她對林小寒說。
“再見了,小寒?!?p> /
“我是過去,你是未來,我們在現(xiàn)在相擁?!?p> “我留在原地,看著你奔向遠方?!?p> /
結(jié)婚前夜,她緊緊擁抱著自己的校服。
“再見了,林小雪?!?p> 給林小寒打電話的時候,她多少有些猶豫。
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無意中泄露了林小寒的手機號。
聽著妹妹在遙遠的地方豪言壯語,隨后掛斷電話。林小雪在父親的罵聲中忍住了笑。
父親罵夠了,便讓林小雪再打一次電話。
林小雪就撥了林小寒的手機號,沒通。
“繼續(xù)打!打到她接!”
林小雪機械地按著撥號鍵,一遍一遍地打著林小寒的電話,一直到手機沒電,都沒有通。
她沒去看父親氣急敗壞的模樣,給手機插上了充電器。
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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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親愛的小寒。
晚安,親愛的晴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