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飲罷,獨倚孤舟船頭。有星無月,有酒無詩。
杜栩突然被一種沒來由的傷感盈滿了心頭。他有感于皇室子弟殘酷的競爭,在白天那場專為公子澈和公子凈舉辦的騎射比賽中,他的一位學(xué)生輸給了另外一位學(xué)生,輸贏原本只是常事,但對皇家子弟而言卻絕非等閑。
他不由得回想起贏凈白天輸了比賽時候的樣子,其實那孩子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也許有些微的失落,還帶著一絲訝異,但是一閃而逝,他的出身和地位決定了他的喜悅和悲傷都不能持續(xù)太久??伤吘惯€是個孩子,杜栩不禁總是在想,總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樣子,會不會憋壞呢?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使杜栩想起一個人,同樣的喜怒不形于色,同樣的……
有腳步聲,杜栩根本就不用回頭看,他太熟悉這個人了。小舟忽然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來人在他身旁就勢躺了下來,學(xué)他的樣子翹起二郎腿,頭枕雙臂,仰臥望天。杜栩遞過酒壇,詹姆斯·溫納特也毫不客氣地接過。酒是桂花釀。
小船就這么蕩悠悠的,振幅逐漸緩和下來,水聲和水面上飄拂過的輕風(fēng),隱隱的荷花香氣。
“你輸了?!狈闯5?,詹姆斯·溫納特率先開口。
白天的騎射比賽其實是兩人暗暗約定的一場賭局,由杜栩負責(zé)指導(dǎo)公子凈,詹姆斯負責(zé)指導(dǎo)公子澈,為期一月,互相之間絕不干擾,最終結(jié)果在賽場上見分曉。而結(jié)果已經(jīng)顯而易見,公子澈大獲全勝,從各個方面看都如是。
平心而論,兩個男孩一個月前的箭術(shù)和騎術(shù)水平不相上下,杜栩原本以為比賽的結(jié)果會是個平局——公子澈在射箭上饒有天賦,但公子凈會在騎馬這件事上扳回一城。但他萬萬沒料到的是,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讓差距拉大到這種地步。是我太輕敵了嗎?杜栩一遍遍地質(zhì)問自己,他百思不得其解。而恰恰因為這場比賽的結(jié)果會一定程度上影響儲君的人選,杜栩心中有壓抑不住的內(nèi)疚,但是回過頭反思,若時間倒回他依然沒有把握通過自己的訓(xùn)練讓公子凈勝出。
我是輸了,他在心中暗暗地想。
“你今天格外安靜,”見杜栩久久不作答,詹姆斯·溫納特又追問一句,“你在想什么呢?”
事已至此,多思無益,杜栩決定不再糾結(jié),他向來不是一個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你不是總嫌我聒噪嗎?”杜栩側(cè)過臉,壞笑著看著詹姆斯答道,“我在想我親手畫過的那些春宮圖,腦子里又有了新構(gòu)思,想把你畫進去,要不我和你說說?”
“無聊?!?p> 杜栩輕笑出聲,他喜歡詹姆斯·溫納特這幅不禁挑逗的樣子,更喜歡他隱藏在“道貌岸然”冷漠外表下的火熱情感。
杜栩認真地問:“你是怎么做到的?”
詹姆仰脖喝了一口酒,桂花釀濃郁的甜美氣息立刻從酒壇溢出四散開來,他故意道:“還是維持一點神秘感吧,全部都告訴你,你會覺得我這個人不過爾爾,沒什么了不起的地方?!?p> “得了吧,你知道我不會那么想的,”杜栩拿過酒壇,“等價交換,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也回答你一個,怎么樣?”
短暫的沉默后詹姆斯答應(yīng)了這一提議。
“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結(jié)果的輸贏,甚至不是結(jié)果,”詹姆斯緩緩開口,“而是關(guān)注結(jié)果的人?!?p> 這話聽上去和說起來一樣繞,杜栩皺了皺眉:“我不明白……”
詹姆斯解釋道:“意思不是說結(jié)果不重要,贏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但是關(guān)鍵在于怎么贏。”
杜栩似乎已經(jīng)有點開竅:“你指的是形式感?!?p> 詹姆斯默許:“說來慚愧,在這件事中我只起到了微不足道的作用,當(dāng)然是我告訴公子澈練習(xí)的方法,如何穿透箭桿和箭靶射中紅心、如何在騎馬的時候引弓射鳥等等,這些只是經(jīng)驗和技巧,成功的結(jié)果最終都要仰仗于練習(xí),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負責(zé)任地說,公子澈的恒心和毅力令人敬佩。如果沒有他日夜不休的練習(xí),結(jié)果可能完全兩樣,他可能射箭射偏,或者從馬上摔下來,天賦、技巧、練習(xí)他都具備,所以這個結(jié)果是必然的。我打賭你接下來要說‘聽上去不過如此,沒什么大不了的’?!?p> “不,”杜栩立刻否認,“我還有一個問題,主意是誰出的?因為聽你解釋,今天賽場上那些吸引眼球的表現(xiàn)形式是一早就確定好的,目的仿佛就是——”
“吸引陛下的目光,”詹姆斯把杜栩沒說完的話說完,“你抓到了問題的核心。這也正是令我感到驚異的地方。一個月前,當(dāng)你我暗中立下賭約之后不久,是公子澈主動找到我,問我穿透箭桿射中紅心以及一箭雙羽這兩件事在短時間內(nèi)有無速成的可能。我給了他肯定的答復(fù),而且告訴了他方法,并且為他制定了訓(xùn)練計劃。我想如果我拒絕了他,他應(yīng)該馬上就會去找你。”
杜栩啞然失笑:“虧我還以為公子凈才是工于心計的那一個,看來在儲君之爭中,沒有人是無腦的玩家?!?p> 詹姆斯則有些不以為然:“大戶人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帝王家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以來都低估公子澈了。”
杜栩來了興趣,側(cè)身傾聽:“怎么講?”
“你知道的,公子澈,我們都看在眼里,”詹姆斯用手撐著頭側(cè)過身來面對杜栩,船身微微地晃了晃,“相比于公子凈的上進和好學(xué)、岳攸至的嚴謹——”
杜栩接著詹姆斯的話往下說:“嬋羽的思維敏捷、膽大好問,還有瑚璉的細致專注,公子澈留給人的印象是——”
二人異口同聲道:“貪玩?”
兩個為人師者相顧一笑,然后毫不在意形象的哈哈大笑起來。
詹姆斯先停下來,長舒一口氣:“也許我們都錯了,錯的很厲害。有個細節(jié)我剛才沒來得及說,這一次的比賽,公子澈可以說是算無遺策,如果說找到我只是戰(zhàn)略的布局,勤加練習(xí)是他恒心和毅力的體現(xiàn),但是他連自己和公子凈騎哪匹馬、穿什么顏色的衣服、讓小黃門什么時候開籠放鴿子都安排的一清二楚,對此,我可完全沒有插手?!?p> 杜栩難以置信地諷刺道:“你不會以為公子澈穿了黑色的衣服,騎了黑色的馬就能保證獲勝吧?雖然秦國尚黑色,但這也太無稽之談了?!?p> “我當(dāng)然不會相信這么膚淺的暗示,”詹姆斯平躺回去,雙臂交疊在腦后,“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相信?!?p> 杜栩起身坐起:“陛下會相信嗎?”
詹姆斯微笑著閉上眼睛,深吸空氣里的花香:“我逐漸開始相信,公子澈不會去做他看來無意義的事情?!?p> “你的意思是,過去我們看到的,我們認為的關(guān)于公子澈的種種,皆是——”
“皆是他刻意為之,”詹姆斯睜開眼睛看著杜栩,“若果真如此,這孩子真是個可怕的對手?!?p> 杜栩再度躺下:“可是公子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藏鋒?”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重新審視公子澈,印象中他只有貪玩一個標(biāo)簽。但是靜下來回頭想——
詹姆斯的話打斷杜栩的思緒,“我留下的每一次功課,他都完成了,”詹姆斯陷入回憶,“無論多么拗口的文章、多么復(fù)雜的詞匯,他每一次都背下來了……”
詹姆的回憶讓杜栩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每當(dāng)公子凈和嬋羽在背書的時候,問公子澈在哪里,總是得到一樣的回答——”
兩人異口同聲:“他去玩了?!?p> 這已經(jīng)可以解釋很多問題了,做同樣的事情,公子澈只需要更少的時間。
詹姆斯轉(zhuǎn)而問:“你覺得誰會去格蘭德國當(dāng)質(zhì)子?”
杜栩的語氣帶著淡淡的無奈:“照今天的結(jié)果和你對公子澈的分析,遠行的恐怕是公子凈無疑了?!?p> 杜栩心知自己的心不該有偏頗,兩位公子都是自己的學(xué)生,不當(dāng)厚此薄彼。坦白說,無論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一個留下來當(dāng)太子,另一個去別國當(dāng)質(zhì)子的事實都已不可改變,杜栩不忍心看公子凈遠行,同樣,他也不希望當(dāng)質(zhì)子的那個人是公子澈。
詹姆斯換了輕松的語氣:“你現(xiàn)在知道公子澈是怎么贏的了,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來吧,”杜栩的語氣也跟著輕快起來,“向哥哥我提問吧。”
詹姆斯沉吟半晌:“商賈家庭,家境優(yōu)渥,父母年齡差距大,三個孩子中的老二,并且是唯一的兒子,姐姐比你大五歲以上,妹妹早幺?”
杜栩幽幽道:“你這不是一個問題,是一串問題?!?p> 詹姆斯不置可否,靜待他的回答。
杜栩無奈,只得道:“我知道西境有一種學(xué)說可以根據(jù)人成年以后的舉止行為去分析他的家庭出身和家庭成員情況,我不知道你剛才提到的一堆關(guān)于我的判斷是根據(jù)什么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但是我能告訴你的只有——無可奉告?!?p> 詹姆斯不滿:“你這就是在耍無賴了?!?p> 杜栩委屈地反駁:“不是我拒絕回答你的問題,而是我無法回答。我是孤兒?!?p> 詹姆斯失聲否認:“不可能!”
看著詹姆斯難以置信地坐起身來,帶動身下的小舟搖搖晃晃,杜栩心中感到一絲莫名的樂趣,這個總以為能夠看穿別人的人,終于吃癟了一次。杜栩沖他點點頭,給他一個確定的眼神,表示自己所言非虛。
詹姆斯接受不了地搖搖頭:“你不可能是孤兒?!?p> 杜栩深吸一口氣坐起身,盤腿與詹姆斯面對面:“我當(dāng)然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但是打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被師父養(yǎng)大的,從小就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四處游歷,師父在十年前路過長安的時候收了湘虹做徒弟,于是我也因此在長安逗留了多年,長安算是我從小到大呆的最久的地方了?!?p> 詹姆斯低下頭,似在思考,半晌他抬起頭對上杜栩的目光:“你師父,現(xiàn)在應(yīng)該45-50歲左右,因為放浪形骸的舉止和懷才不遇的經(jīng)歷而被詬病,”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修長的手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他可以說是游俠,但是是讀過很多書的那種,家大業(yè)大只是不愿意回去繼承,只想寄情山水之間。”
詹姆斯說罷信心滿滿地盯著杜栩,杜栩則流露出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
詹姆斯淡淡皺眉:“怎么了?我哪里說的不對?”
杜栩一手扶額,一手撐在身后:“我不想打擊你……但我?guī)煾?,她是個美人呢……”
看到詹姆斯那自我懷疑的表情,杜栩在心中暗笑。
詹姆斯沒有放棄,反而愈挫愈勇,用手指著杜栩堅決道:“在貞芙苑那天之前是童子,沒怎么去過妓院?!?p> 杜栩假裝為難不想拆穿詹姆斯:“確切地說,在長安的時候我都是住在妓院里的,差不多可以說我是在妓院度過少年時代的……至于童子這一點,嗯……我和你,和男人的確是……嗯,但是和女人的話……”
“你和女人?你居然還和女人?!”
詹姆斯如果看到他自己現(xiàn)在的表情估計會被笑死吧?
杜栩點點頭:“十三歲,就在澤芝館,不過不是和湘虹?!?p> “十三……”詹姆斯自嘲地笑,看上去決定放棄這個游戲了。
杜栩憋住笑,仍在打趣面前這個英俊的青年:“詹姆斯·溫納特先生,您今晚失態(tài)很多次哦~”
“杜栩先生,如果剛才不是你故意騙我的話,很明顯,我對你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太少了。”
杜栩微笑:“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有大把時間相互了解?!保ㄗ髡弑仨氄f:flag?。?p> 星光投射在詹姆的眸子里,像深海,像蒼穹,杜栩覺得,看過這雙眼睛的人,是很難走出來的。
杜栩復(fù)又躺下,雙臂交疊于腦后,翹起二郎腿:“你從來沒提過你的秦國雅言為什么說的這么好?我記得嬋羽好像說過你和皇后是姐弟?”
詹姆斯飲盡壇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釀,照著杜栩的樣子也躺下來:“我是宣宗皇帝西行游學(xué)途中收的養(yǎng)子,在永泰宮中長大,十一歲的時候才回的格蘭德國,進入諾克斯瑞奇公學(xué)?!?p> 杜栩閉上眼睛:“給我講講你們諾克斯瑞奇公學(xué)的事吧”。
詹姆斯便將這學(xué)院的種種娓娓道來——從源起到發(fā)展,從地理位置到學(xué)院風(fēng)貌,學(xué)生們在古堡里上課休息,在莊園里騎馬打獵,每個人都穿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黑色制服,白天穿梭在各個學(xué)院中上課,到了晚上就在諾河上泛舟、飲酒、唱歌、作詩……到了夏天,社交季會從6月開始覆蓋整個暑假直到9月結(jié)束,在這段時間里,學(xué)生們會相互到對方家中拜訪做客,一整個夏天下來就能玩遍整個西境大陸;唯一比格蘭德國夏天美好的就是格蘭德國的冬天了,高地上彌漫著散不盡的白霧,在戶外打完一場球或者騎完馬后回到室內(nèi),簇擁在溫暖的火爐邊,喝加了香料的熱葡萄酒,在公共休息室下棋、打牌、讀書……
杜栩聽的有些神往:“我若再年輕幾歲,也想跟著一起去看看啊……”
帶有桂花釀的鼻息湊近,詹姆斯·溫納特玉雕一樣的面容近在咫尺,杜栩被他的目光看的呼吸一滯。杜栩假裝被詹姆斯壓到了他肩部的舊傷,詹姆斯忙起身,卻被杜栩順勢壓在身下,壞笑著看著他灰藍色的眼眸,奇怪了,夜色這么黑,月亮也沒有十五的光芒,但是他的瞳孔里仿佛能看見遙遠的星辰和宇宙,幽深難測,令人忍不住去探索。
詹姆試圖反壓過來,但是杜栩今天可不能再讓他得逞了。上次被他得了主動權(quán),直痛得自己三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只能告假,還要被那三個小鬼頭纏住問東問西,搞得自己好沒面子,今夜可要一并報復(fù)回來。
飄蕩在太液池的小舟搖晃起來,劇烈的搖晃起來……
鵝沒瘋
真·船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