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金坆!去找金坆??!去找金坆?。?!”
瞎眼老宮女沙啞的嘶吼聲猶在耳。要想知道永泰宮中的兩位公子出生的先后順序,必須先找到這個叫金坆的人。贏澈突然覺得沉悶的宮中生活有了一點點意思,自那夜以后便一反往常的倦怠,每日日出時必起身先去石渠閣翻閱宮中記錄一個時辰,食時正回椒房殿用朝食,食時二刻準時坐在溫室殿里開始上課。
贏澈先從宮人名冊中查找,這個金坆既然知道自己和贏凈的出生順序,那么在永泰宮至少已經(jīng)有十年時間,而且不外乎在椒房殿、慈崇殿、漪瀾殿、太醫(yī)署這幾個地方當值,如此一來查找的范圍縮小了一大半,但繁多的竹簡記錄依然超出了贏澈的預計,連續(xù)多日才將這幾所宮室往年的宮人進出記錄查完,結果卻令人沮喪——根本沒有金坆這個人。
于是他決定調(diào)整思路,從宮人調(diào)任進出錄中查找,果然給他找到兩條有價值的信息——“儀鳳十年五月,天祿閣補錄女官金坆”、“建元元年三月,天祿閣女官金坆調(diào)出,入攝政永安大長公主府”,除此以外再無它載。
攝政永安大長公主,就是父皇的姑母,死后追封宣宗陛下的贏嬰,她攝政共十四年,年號“儀鳳”,儀鳳十四年夏天她退位還政于父皇,次年,也就是父皇親政的建元元年,四月宣宗陛下薨逝,七月自己和贏凈出生。自從宣宗薨逝,她府中的下人都遣散或者贈與別家,每個人都有清晰的追蹤軌跡,在攝政大長公主府中但任何職,何時轉(zhuǎn)入何府又擔任何職,一條一條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唯有這個金坆不知下落。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條線索了。既然這個金坆曾經(jīng)在天祿閣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女官,而當時父皇尚未親政,需要每天去天祿閣中讀書,意味著帝王的起居集注中或許會有關于她只言片語的記載,只是起居集注記錄著關于帝王的一言一行,即便時間段確定可以縮小范圍,但工作量依然浩瀚如煙海。
目標明確,贏澈一點也不覺得枯燥,翻開一卷卷十年前的起居集注,看著父皇每天來來回回在那些耳熟能詳?shù)膶m室里進進出出,竟有一絲奇妙的感覺。但結果依然令人沮喪,沒有一條關于金坆的記錄。更蹊蹺的是,起居集注記錄有缺失,有的竹簡被生生抽走,使得上下文前言不搭后語,空了的地方像換牙時的洞,只留下編著竹簡的繩子,卻沒有東西填補;有的地方被空白的竹簡所代替,但是新竹簡在舊竹簡中格外顯眼,更別提那一段一段的空白。
眼看著也查不出什么,贏澈不由得閉上眼,頹喪的靠在書架上發(fā)呆。
他想起天祿閣的書架,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地道,還有和瑚璉手拉著手穿越黑暗的隧道,棲云寺墻后密道聽到的秘聞……回想起當日種種,真像一場令人意猶未盡的冒險。
那一天,贏澈和瑚璉前腳剛從地道爬出來,藏身在棲云寺的供桌下,還沒來得及掀開桌布爬出來,便見到剛才說話的男人殺了個回馬槍。那一刻贏澈的一顆心如擂鼓,以為自己暴露了,他緊緊攥著瑚璉的手,額前滲出冷汗,透過桌布與地面的縫隙,看得到那人的腳步在一點點逼近……
“喵嗚——”
瑚璉擰了花斑小貓一把,小貓撲開紅布,從供案下竄出,驚得那穿著僧鞋的人退后兩步。
“我當是什么,原來是只野貓?!壁A澈認出了那男人的聲音,是父皇的替身僧無為。
蠟燭全部被吹熄,室內(nèi)一片黑暗,男人打開門出去了。
不要鎖門,不要鎖門,不要鎖門,不要鎖門,不要鎖門……
贏澈在心中焦急的祈禱,他希望神,無論是什么神,能夠聽到他的祈求。
上天回應了他的請求,那個男人關上門后徑直離開,贏澈和瑚璉等了好一陣,說不上來有多久,但贏澈覺得比自己抄十遍《禮則·學記》的時間還要久的多,他們才爬出來,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躡手躡腳的逃出來。
出得門來,贏澈早已不辨東西南北,瑚璉扯著他的袖子穿過一片不大的菜圃,在菜圃的角落里,尋得一個狗洞,先后爬了出去。
他們根本不敢停下來,一直奔跑,一直奔跑。路上,贏澈聽到打更人報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二刻【注1】。
他們跑過奉先殿的時候,贏澈才意識到這里是咸陽宮,從章臺宮的天祿閣到這里,平日走路都需要小半個時辰。過了飛閣,就到了后宮,椒房殿近在眼前,各殿門口都挑起風燈,燈火通明。
贏澈氣喘吁吁,他放開了咳嗽一陣,瑚璉抓著他的手說:“今晚看見的、聽見的事,咱們都要爛在肚子里,誰都不能說?!?p> 贏澈鄭重地一點頭:“這是咱們倆的秘密?!?p> 瑚璉放心地點點頭,提起袍角,邁開腿向東繼續(xù)跑去,纖長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椒房殿的贏澈面若平湖,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將懷中抄錄了十遍的《禮則·學記》交給母后。吸了那么多灰塵,又那樣劇烈的奔跑,哮癥能堅持回到椒房殿再復發(fā)已經(jīng)出乎自己所料,果不其然當天晚上贏澈就高熱不退,雖意識清明,但輾轉(zhuǎn)無眠。喝下安神湯后,半睡半醒之間,贏澈夢見替身僧無為舉著一把長劍,獰笑著,露出獠牙向自己的胸腔刺來,他被驚醒,由此又引發(fā)新一輪劇烈的咳嗽……
再見到瑚璉是下頭一場雪的那天,鉛灰色的天冷的令人瑟瑟發(fā)抖,贏凈和贏澈被關在宣室殿里沐浴焚香,為晚上補行的驅(qū)儺大禮做準備。天一黑,贏澈和贏凈分頭出發(fā)去尋找藏在永泰宮各宮室的儺具鬼頭,在棲云寺附近,他又遇見了瑚璉,是瑚璉說長秋殿藏有鬼頭,并把自己帶了過去。后來長秋殿被燃成灰燼,據(jù)說瞎眼老宮女,也就是瑚璉的師父梅列也因此喪生,后來母后收下瑚璉做嬋羽的伴讀,現(xiàn)在回想,這一切似乎冥冥中都安排好,相逢的人注定會再相逢。
贏澈睜開眼,隔著書架,他的目光恰與另一雙眼相遇,鹿一樣溫柔的眼睛,長而密的睫毛,琥珀色的瞳仁,如一泓波瀾不驚、清澈見底的秋水。
“你跟蹤我?”贏澈站起身,繞過書架,站在這雙翦水秋瞳的主人面前,將她逼到了書架和墻面的夾角,無處可逃。
她的目光清澈如波,她的心思幽深似海,贏澈覺得自己看不透她,也許永遠都看不透,但是他愿意花時間,他喜歡一切謎題,他喜歡她的神秘。
贏澈看到了她手中持著的書簡,正是自己剛才翻閱過的宮人名冊,他隨手放回書架:“你看這個干什么?跟我一起找金坆?”
瑚璉似乎根本就沒打算回答自己的問題,她垂下眼預備越過贏澈離開,卻被贏澈伸開的手臂死死困在墻角,瑚璉雖然年紀更大、個子更高,但是她的力氣卻未必拼得過贏澈。她不得不抬起眼,迎接公子澈的目光。
他的聲音不高,卻不容拒絕:“告訴我。我知道你在別人面前裝啞巴,但在我面前沒用?!?p> 瑚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書架上那卷宮人名冊上,她的側(cè)面有著優(yōu)雅的面部線條,睫毛如扇一樣覆蓋,晨光熹微中她臉上幾不可見的細軟絨毛仿佛帶了一層光。
“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個秘密了,不是嗎,”贏澈覺得自己假裝出來的強勢陣線在一寸寸崩潰,“那為什么不能再多一個呢?你不相信我嗎?我保證你和我說過的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這次她果斷地開口了:“我在找我的父母?!?p> 換贏澈愣在那里。
她清越的聲音繼續(xù)道:“我一出生就在這個宮里,就在我?guī)煾干磉呴L大。她曾經(jīng)跟我說過等我再大一點就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但是她食言了。”她的手輕輕拂過那些沾著灰塵的竹簡,“所以我只能自己找答案,我只是一個宮女,沒有隨便出入天祿石渠兩閣的自由,所以我就跟著你。”
“你怎么不跟著嬋羽,你是她的伴讀?!壁A澈問完這句話立刻后悔,只想抽自己耳光。
“公主殿下沒有要從天祿石渠兩閣尋找的秘密,如果我要她帶我來,勢必要和她解釋許多。但你不同,你有問題,想要在這里知道答案,我只跟著你,每天早晨看一個時辰就夠了。”
她說完,目光迎向贏澈,坦坦蕩蕩,像嬰兒一樣。
贏澈微微覺得有些臉熱:“我……我們可以一起找,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幫我找金坆,我也可以幫你找你的父母,這的記錄太多了,我們兩個人分頭找效率會更高,他們的名字叫什么?”
瑚璉淡淡答:“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呃……這恐怕有點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你確定他們也在永泰宮嗎?他們什么時候進宮的?在哪個宮室侍奉?”贏澈試圖保持積極。
“我不確定,關于他們我一無所知?!焙鳝I的語氣波瀾不驚。
贏澈:“……那,我要怎么幫你呢?”
“看著我,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直視她不難,但是一直盯著她看則需要無比的勇氣,她有吸人眼球卻拒人千里的美貌,美的攝人心魄,美的睥睨眾生,看久了會油然從心底生出一種自己鄙俗如草芥的無地自容感。
贏澈失語了。
瑚璉眨眨眼睛:“我只知道我的父母有一方是胡人。所以就從這個宮里的胡人開始找起。不管他們是不是活著,我都要知道他們是誰,這是我唯一想要的答案?!?p> 小黃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公子澈,陛下傳召您去宣室殿用朝食,皇后娘娘帶著長公主已經(jīng)過去了,咱們也該動身了。”
【注1】黃昏二刻:即今20:00;黃昏,19:00-21:00。
鵝沒瘋
又一次落選青云榜了……不過我還是會屢敗屢戰(zhàn)的。今天收到通知,編輯在周日給了我一個熱門分類的推薦位,只要能夠讓多一個人看到作品,我就覺得很感激,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