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雖然對樂曲毫無了解,卻并不妨礙欣賞小娘的曲調(diào)。
琵琶與小娘的曲聲交織耳畔,郭信的心思也活躍起來:難怪古往今來那么多肉食者會沉湎于聲色犬馬之中,靡靡之音確實很容易讓人暫時忘卻外間的壓力。不要說陳后主隔江猶唱后庭花是如何昏庸,后世的人們又何況不是拖延成?。空f到底,無非是人們在面對現(xiàn)實的壓力時,總喜歡借這樣閑適的假象,讓自己得以短暫地逃避其中罷了。
玉娘一曲罷了又起一曲,郭信也是隨意坐著聽她唱,不時對著玉娘微微頷首。
過了不多時,身邊的史德珫已經(jīng)趴在了案上,開始發(fā)出微弱的鼾聲。玉娘手中的琵琶也停了下來。
郭信看著玉娘,見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先開口道:“這廝是個十足的粗人,玉娘不用管他。”
“郎君還想聽些什么?”
郭信搖頭:“玉娘不如先坐下休息罷?!?p> 玉娘面帶疑惑,郭信喝了一口案上的茶水,笑道:“玉娘的曲是我在此間聽過最好的,只是再好聽的曲,聽多了也會失去最初的感覺。
玉娘緊抱琵琶:“妾身的曲子讓郭郎覺得無趣了?”
郭信忙解釋道:“玉娘不要誤會,不論何種珍饈佳肴,永遠是第一口最美味,吃得多了則會漸漸覺得無味,這樣反而是種浪費……”
“妾身明白了,就依郭郎之言。”玉娘聞言款款在對案端坐下來。
郭信略作沉吟:“那個李業(yè)還有來找過玉娘么?”
玉娘搖頭:“那日之后就再沒見過?!?p> “還會有別人來找玉娘麻煩么?”
玉娘聽到這話,心里頓感非常溫暖,更加認定眼前的郭郎雖然也出身衙內(nèi),但顯然與在春樂坊中常見的那些浪蕩子不同。
她估計郭信并不清楚其中的關竅,便向他解釋道:“那天郭郎為我出手,甚至不惜得罪了李業(yè),現(xiàn)在許多人已經(jīng)把我當做郭郎的……”
玉娘放下手里的琵琶,兩只手在跪坐的雙腿前交錯,停頓了片刻才想出一個合適的詞來:“相好之人?!?p> 郭信皺眉:“說到底那日是我與李業(yè)兩人之事,與玉娘雖有關系,卻也不全因玉娘而起,我對玉娘更沒有那番意思。只是事情已經(jīng)如此,玉娘在此間會很受影響罷?”
玉娘看到郭信的反應,神色突然變得奇怪:“這樣說來,郭郎那天到底為何愿意幫我?”
郭信低頭思索一番,良久才抬頭道:“我不忍心?!?p> 玉娘一時恍惚,像是沒聽清一樣,又將郭信的話重復了一遍:“不忍心?”
郭信點了點頭:“世間最悲劇的事便是美好的事物被野蠻所毀滅,就像如今咱漢家的中原正被那幫契丹蠻子的鐵騎踐踏,或是玉娘被李業(yè)那樣的人侮辱。我不忍心、也不愿見到如此情景?!?p> 玉娘聞言頓覺詫異,郭信的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在眼前郎君的眼里,自己這樣的女子竟也能夠與河山之美相比嗎?
玉娘甚至覺得鼻子微微發(fā)酸,但她忍住思緒,借另一層面認真回應道:“郎君心在天下,果然非常人可比。”
玉娘說罷嘆了口氣,瞧了一眼旁邊仍在昏睡的史德珫,隨即低聲道:“郭郎的話,讓我想起了過去的事?!?p> 郭信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
玉娘的目光漸漸游離起來:“不瞞郭郎,妾身本出于清河崔氏,雖非本家正室,卻也是近家旁支的出身。然而年歲艱難,又逢上多場禍亂,家中不知多少兒郎都已成為亡命的冤魂?!?p> “沒想到崔家也會淪落至此?!?p> “如今的崔家,只是徒有望族之名,賴于田舍艱難度日罷了,與普通農(nóng)家又有何區(qū)別?去年契丹入寇,家父厭惡陷于胡虜所治,離開族中輾轉(zhuǎn)來了太原,不料在寒冬染上風疾匆匆離去……所幸妾身在族中曾受過禮樂教習,得以賣身于此,換一口薄棺以讓阿父安眠。”
玉娘的眼中已泛起漣漣淚光:“可憐阿父飽受詩書教化,到頭來卻在這他鄉(xiāng)之地做了孤魂?!?p> 郭信嘴巴一動,想說些安慰的話,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只有喟然嘆道:“玉娘很是不易?!?p> 崔玉娘朝郭信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世間的苦命人何其多呢?也正是在這般年歲,郭郎這樣的……男子才顯得尤為難得?!?p> 郭信察覺到玉娘的悲傷,一邊試圖安慰,一邊將心中想法脫口:“以后的日子還很久,玉娘這樣的娘子,不該埋沒在煙柳之地?!?p> 玉娘把頭偏在一邊,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在此處還可得一夕安寢,不知換了他處又會如何呢?!?p> 郭信頓時無言,玉娘說的不錯,若是男子孤身一人,不論從軍還是逃荒,或許還能找到生計活下去。而像玉娘這樣的女子,又能往哪兒去呢?
玉娘不再說話,又重新將琵琶抱了起來。然而這次小娘之口傳出的不再是細嚀軟語,懷中琵琶的曲風也一轉(zhuǎn)變得悲涼而蕭瑟: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于北方。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曲終一刻,玉娘手中的琵琶突然發(fā)出“錚”的一聲異響,竟是琴弦被她生生撥斷了。
史德珫也被這一聲響動所驚動,揉著眼睛茫然醒了過來,看著身旁沉默的郭信和復雜的情緒都寫在臉上的玉娘,一臉迷茫地問道:“咋的了?”
郭信長呼一口氣:“沒什么。史郎既然醒了,今天就到這兒吧?!?p> 史德珫打了個哈欠:“再坐會兒也無妨?!?p> “時候不早了?!?p> 郭信說罷便離席打開了門,隨著木門被郭信拉開,一陣寒風瞬間灌進了屋里。
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
史德珫也看到了雪,起身湊到門前,嘴里嘀咕道:“娘的,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下雪。”
玉娘清清嗓子,也準備起身恭送:“我送二位郎君出去?!?p> 郭信:“玉娘不必相送,免得再受風寒。”
史德珫才不管這些,只是催促郭信:“快走,一會雪若大了可不好回去?!?p> 玉娘還是將二人送到檐下,郭信回頭抱拳道:“玉娘若是遇到什么麻煩便差人來找我,我馬上就要任軍中奉國左指揮都頭……”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給玉娘說這些沒什么用,又改口道:“我家在興業(yè)坊,打聽一下應該很好找?!?p> 玉娘又躬了一身:“妾身記下了?!?p> 史德珫在階下催促了,郭信再次對玉娘頷首致意,反身邁進雪中。
郭信寬闊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門外,崔玉娘卻感到百般思緒正在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頭。
她第一次這樣去揣摩一個男子的心思,因為她實在想不通這回事。先前郭信肯為她出頭,讓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郭信是對自己有意。可若只是貪圖自己的美色,憑家中的權勢,郭信大可不必這么麻煩。更何況短短的兩次見面已經(jīng)證明,郭信顯然不是人們傳言那樣的好色之徒。既然如此,他又為何對自己這么好?
她在心中隱隱感受到郭信并未把自己當做賣唱的小娘,至于是什么,她不論如何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