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雒陽花 章臺路 上

　　漢光和六年（公元183年～184年）；雒陽城郊。

　　正是寒冬時節(jié)，彤云密布，朔風(fēng)緊起，又見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起漫天大雪。珞伽自孟津港渡過茫茫大河，踏足南岸之時，已是滿地如銀。

　　歲旦將至，道上往來的行人極少，珞伽催動紫骍馬，不過一盞茶左右的功夫，就已奔出二十里許，上到一處山坡，下方白馬寺豁然在望。

　　珞伽眸光一凝，驀然發(fā)現(xiàn)白馬寺與此前大有不同。

　　寺廟原本占地已是極廣，有五重大殿、四進(jìn)大院及東西廂房。

　　如今更在東西兩側(cè)各增一處園林，東園內(nèi)高筑一座巍然聳立的浮屠，足有十三重塔，西園中建有一處金頂白墻的佛殿，極具異域風(fēng)情。

　　整座寺廟氣勢宏大，在風(fēng)雪掩映之下，更是倍顯莊嚴(yán)肅穆。

　　珞伽到山門外勒住韁繩，躍下馬來，忽然看見山門牌坊上書“伽藍(lán)寺”幾個大字，正在驚愕之時，有兩名知客僧人冒著風(fēng)雪迎出門來。

　　“煩請通告高僧支婁迦讖，故人珞伽前來拜訪！”珞伽款步走上前去，道明來意。

　　“適才支師已傳下法旨，令弟子法慧出迎，領(lǐng)居士前往浮屠塔園。”為首知客僧雙手合十，禮敬道，“居士的馬匹行李，交由法凈師弟照看即可。”

　　支婁迦讖佛法精深，修為通玄，常有事前預(yù)言之舉。

　　珞伽雖略感意外，卻不如何驚訝，留下紫骍馬，隨僧人法慧步入山門。

　　兩人一路向東，穿過院門，眼前出現(xiàn)一處寬大水池，已是遇寒成冰，對面一片青松翠竹，上有白雪輕鋪，穿過松竹小道，倏地一股暗香撲鼻而來。

　　珞伽舉目望去，正見前方十?dāng)?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綻放，映著滿地雪色，分外顯得精神；旁邊一處亭榭，內(nèi)有一僧一俗兩名老者，正靜坐對弈。

　　法慧引珞伽步入亭榭，沖老僧雙手合十，施禮之后無聲退去。

　　“支師既有故人來訪，這局棋不如就此作罷？”對弈老者瞥了支婁迦讖一眼，撫須笑道。

　　他年約五旬，龍眉鳳目，儀表堂堂，結(jié)發(fā)束巾，衣著長襦，雖是普通士人打扮，卻難掩一身貴氣。

　　支婁迦讖棋局上雖處下風(fēng)，面色卻極淡然，聞言也不客氣，為對弈老者引見珞伽，“元卓，此女名喚珞伽，為鮮卑八部將之夜叉瞳，亦是瀘水月氏之主，與我佛門大有淵源?！?p>　　“受此瓔珞，護(hù)其伽藍(lán)?！睂睦险呗勓裕恐猩窆庖婚W，顯然對佛門中事了解頗深，“支師慧眼識珠，卻是尋得好一位伽藍(lán)護(hù)法！”

　　“泰山劉洪，當(dāng)今天文大家，精于歷法、算術(shù)?！敝溴茸忂尤灰恍?，轉(zhuǎn)而為珞伽引見對弈老者，“著有《乾象歷》、《七曜術(shù)》，曾為《九章算術(shù)》作注，又與大儒蔡邕一同編著律歷志，于民生社稷，功莫大焉?！?p>　　“珞伽見過劉師！”珞伽雖不通天文、算術(shù)，但亦知二者涉及此間大國之根基，是以態(tài)度極為恭敬。

　　“明日歲旦，午后老夫?qū)⑴c一群小友會于龍門學(xué)苑，珞伽小友若有閑暇，不妨過去一聚?！眲⒑槿〕鲆粡堈埣?，隨手遞給珞伽，起身作別道，“今日就此告辭，他日得閑，再與支師相會！”

　　言罷，也不待支婁迦讖站起相送，轉(zhuǎn)身大踏步而去，極是灑脫。

　　“劉元卓豪放不羈，更甚方外之人！”支婁迦讖微一搖首，輕聲嘆息，隨即邀請珞伽入座，“小居士凜冬之季來此，可是漠北之事已有結(jié)果？”

　　“珞伽此番前來，正為了結(jié)漠北之事?！辩筚ど裆C然，雙眸直視對面高僧，“我瀘水月氏愿舉族歸附，還請支師代為引見漢家天子！”

　　三年前，五原呂布單戟匹馬北上龍城，闖入鮮卑萬騎之中，連珠三箭將鮮卑大王檀石槐射落馬下，隨后殺出重圍，不知所蹤。

　　檀石槐箭傷極重，不久身亡。短短數(shù)月之間，鮮卑接連失去國師、大王，各部人心惶惶，在慕容長河、滄月的鼎力支持，以及賀蘭瀚海的無聲默許下，和連得以繼位，成為新一任的鮮卑大王。

　　和連本就一心報復(fù)珞伽，一朝大權(quán)在握，更是以替其父檀石槐復(fù)仇為由，連番率軍侵襲漢地邊郡，每戰(zhàn)必以瀘水月氏為先鋒，意在逼迫珞伽就范。

　　三年下來，瀘水月氏傷亡近半，已不足兩千落，人口不過萬。

　　珞伽與族中元耆幾番商議，最終決定舉族內(nèi)附漢廷。

　　只是二十余年前，瀘水月氏隨乃真爾多反出安定郡，如今意圖歸來，漢家朝堂之間必然阻力重重，若無得力之人引見，怕是連見漢帝劉宏一面也難。

　　所幸劉宏喜好胡物，篤信佛門，對高僧支婁迦讖更是青睞有加，珞伽既知二者淵源，自然上門求助。

　　“此舉于漢廷亦有大利，老衲自當(dāng)相助。”支婁迦讖一聽珞伽道明來意，頷首微笑道。

　　“不過朝堂上多有排斥佛門之人，此前天子下旨更改白馬寺名，就曾引起軒然大波，僅有貧僧出面，卻還不夠?！?p>　　珞伽恍然明了山門之事，隨即問道，“不知還須何人相助？敬請支師明示?！?p>　　“當(dāng)今漢家朝堂，能左右天子意圖者，無非三股勢力?！敝溴茸從抗馍铄錈o比，透著看透世事的智慧光芒。

　　“其一，自是天子左右的散騎常侍，雖多為貪贓枉法之輩，卻有成皋呂強(qiáng)公忠體國，每有良善之舉?！?p>　　珞伽心無旁騖，凝神傾聽。

　　“其二，以汝南袁氏、弘農(nóng)楊氏為首的關(guān)東門閥，縱是當(dāng)今皇后之兄、河南尹何進(jìn)，亦不得不依賴其力。”

　　支婁迦讖至此略作停頓，似有所感，悠然望向亭外傲立風(fēng)雪之中的紅梅，“其三，朝堂內(nèi)外的清流士人，如谷城門侯劉洪、侍御史劉陶、尚書盧植等人，權(quán)位雖不甚高，民間聲望卻隆?！?p>　　“谷城門侯，可是剛才的長者？”珞伽雙眸一亮，出言相問。

　　“劉元卓博學(xué)多才，清正廉潔，在士人中聲望極高，又為天子叔輩，備受尊崇，若他肯出面，則此事可有七八成勝算?！敝溴茸徫⒁活M首，怡然道。

　　“是以明日龍門之會，正是良機(jī)，小居士斷然不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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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陽門內(nèi)，尚書盧植府。

　　盧植懷抱幼子，正與發(fā)妻周氏在后堂敘話。他年過四旬方得此子，對妻兒均是愛護(hù)至極，閑時多陪伴在側(cè)。

　　就在此時，忽有家仆來報，“府外有三人來訪，為首之人自稱涿郡劉備，少時曾在大人帳下求學(xué)。”

　　“快請到前廳！”盧植面露喜色，起身將幼子交給周氏，“風(fēng)雪之日，正該與故人一聚，把酒話閑?！?p>　　他穿過后院，步入前廳，正見家仆引入三名樣貌非凡的男子來。

　　為首一人身高七尺五寸，兩耳垂肩，雙手近膝，面若冠玉，唇若涂脂，穿一身玄色武士服，素藍(lán)色長披風(fēng)，年貌不過二十出頭，抬步舉止之間，神采飛揚(yáng)。

　　他一見盧植，即刻上前拜倒，“劉備拜見恩師！”

　　“玄德免禮！”盧植扶起劉備，望向他身后兩條壯漢，露出詢問之色。

　　“這是劉備的兩位結(jié)義兄弟，河?xùn)|關(guān)羽，字云長；涿郡張飛，字翼德?！眲錇殡p方引見道，“云長、翼德，快些見過盧師！”

　　左首一人身高九尺，髯長二尺，面若重棗之色，丹鳳眼，臥蠶眉，似醒非醒，聞言雙眉一挑，目現(xiàn)精光，“河?xùn)|關(guān)羽，見過盧師！”

　　“燕人張飛，見過盧師！”右手那人身長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頜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

　　兩人一綠一黑，均作武士打扮，更顯熊虎之姿。

　　“兩位賢弟天生神力，精通武藝，頗有萬夫不擋之勇！”劉備知道恩師喜好，在一旁極力推薦。

　　盧植身長八尺二寸，聲如洪鐘，性格剛毅，素有“雒陽偉丈夫”之譽(yù)，最愛提攜青年俊杰。他一見關(guān)羽、張飛二人樣貌舉止，倍感親切，當(dāng)即令人擺上酒水，邀請三人入座。

　　張飛一杯酒水下肚，甕聲道：“盧師可有烈酒？普通酒水，怕是一壇喝下，張飛仍覺寡淡！”

　　“三弟休要放肆！”劉備霍然變色，直斥張飛無禮。

　　“玄德無須如此！”盧植不以為意，轉(zhuǎn)而頗感興致地打量著張飛，“似這般酒水，翼德一次可飲得幾壇？”

　　張飛嘿然一笑，神色得意，“雖未曾數(shù)過，但三五壇酒，決計不在話下！”

　　“再拎五壇酒上來！”盧植大聲吩咐家仆，見張飛目瞪口呆，忍不住哈哈大笑，“盧某家中雖無烈酒，卻也不能讓翼德失望，今日你當(dāng)不醉不歸！”

　　“三弟海量！”劉備、關(guān)羽兩人見盧植如此灑脫，亦忍不住大笑道，“你可休得辜負(fù)盧師一番美意！”

　　張飛一懵，神色莫名，不知是喜是憂。

　　酒過數(shù)巡，盧植問起眼前弟子來意，劉備拱手答道：“雒陽久為帝國之都，向來人杰地靈，劉備與兩位賢弟這番前來，只為結(jié)識此間豪杰智士！”

　　當(dāng)今時局糜亂，正是英雄奮起之機(jī)。

　　“那倒巧了，明日午后恰有一場群英酒會，你等正可同去?！北R植既知劉備心思，自然樂得提攜自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