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伴著清脆的鳥叫一起撲進(jìn)了房間,上官策已經(jīng)站在洗手間洗漱,時不時的把目光瞟向窗外,恍惚間,好像覺得時間倒回到很多年前。仿佛自己現(xiàn)在還是個高中生,馬上就要出門上早自習(xí)了,這樣的想法讓他的心情更加愉快了,再想到昨天老媽給自己的那個電話號碼,笑容就更濃了。
手機提示音響起,漱口完畢,拿出手機,看到對方已經(jīng)通過了自己的驗證,很開心,但同時還是有點落寞......
隨后,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拿上西服外套,走出了家門。走在家屬院里面,感受著清新的空氣。
家屬院里面,顯得破敗不堪但是依然生機勃勃,原本放自行車的位置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蓋上簡易房,一樓很多有院子的人家,院大門都是精心裝修過的,原本統(tǒng)一化的院大門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上官策心想:這次收購要是成功了,這里一定會變得更好吧!
陽光越來越高,也越來越熱烈,清晨漸漸結(jié)束,院子里面的人流也越來越多了,有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看到很多年老鄰居,想起剛才臨出家門之前,老媽一再叮囑自己,“出門要給叔叔阿姨、爺爺奶奶打招呼??!”那口氣就像是自己還是個小孩子,這樣的感覺也是挺好的,他喜歡。
果然,院子里里面,練完氣功那個拎著寶劍、帶著扇子剛剛晨練回來的老人家們,他一一寒暄問好。
“呦,回來了!你媽天天念叨!”院子里面的老人家們,踱著步子,寒暄完了慢慢回家了,走了兩步再回頭,看著他,“聽說廠子徹底要完了?都要下崗了?”
“啊?”上官策一臉懵,簡直不知道要說點什么才好了,趕緊笑著說,“怎么會!”
“不是你們......”老太太想了半天也不也不知道要怎么說才好了,最后只能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哎......這么多人,可咋辦......”
看著老人家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上官策心想:天大的誤會?。∵€沒容他多想和多做感慨,手機提示音響起,打開微信,是高君行。
“江湖救急!”
上官策想了想,已經(jīng)猜測到了高君行家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趕緊加快了腳步,往前面走著。
他穿過家屬院里面的一排排的梧桐樹,匆匆腳步,隨著他的腳步,身邊的樹木經(jīng)歷著四季的變化,就仿佛他在春夏秋冬的四季中穿行,身后的背景色從嫩綠變成了殷紅,最后是秋黃而后是寒冬......透過叢叢樹影,上官策的身量也由大人慢慢幻化成為少年的模樣,原本郁郁蔥蔥的樹木也漸漸凋零,雪花從天而降,積雪落在房頂、樹木、地面上。隨著記憶的穿梭,他就像是回到了童年,進(jìn)入了另一個平行時空。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不絕于耳,年少的上官策踩著滿地紅色鞭炮碎末,呼吸之間就能看到熱氣從鼻息之間出現(xiàn),再被冷空氣吹散。扭頭就能看見房沿兒上掛著的冰溜子,一個個像是暗器一樣,如今冰溜子在這個城市是再也看不見了。很快上官策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個單元樓,上樓,在樓梯口聽見熟悉的聲音。
“你們快點,一會兒老太太等急了!”歐陽欲曉的爸爸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下樓來。
“行了,大早上起來,就催催催催催的,真是的!”后面跟著的歐陽欲曉的聲音。
在樓梯拐角處,大家遇上了,上官策趕緊點頭,作揖,高聲說:“大爺,過年好!”說完,看著歐陽欲曉手里面捧著一大把絨花,穿著新衣服,對他笑著招手。那把絨花做工非常精美,這里的習(xí)俗就是過年給男孩子買炮,女孩子買花,歐陽欲曉手里面的絨花一看就是那種做工非常精美的,就像是真的一樣,色彩還很明媚,看上去甚至比真花還漂亮。在花叢中,歐陽欲曉的臉,也有了幾分柔和之感。以歐陽欲曉的長相來看,她的美麗是到了一定年紀(jì)以后大家才get到了,小時候沒覺得很好看。
歐陽欲曉的爸爸打量一下穿得像是小大人的一樣的上官策,點點頭,笑瞇瞇的說,“新年好,你來給高爺爺拜年???”沒等上官策回答,扭頭沖著歐陽欲曉說,“等從你奶奶家回來了,你也去給高爺爺拜年。”
“哦了?!睔W陽欲曉沖上官策打了個招呼,互相拜了年,也就下去了。
單元樓外面?zhèn)鱽斫j(luò)繹不絕的鞭炮聲、孩子們的歡笑聲,隱約之間還能聽到大人們互相拜年的聲音,別提多熱鬧了,站在樓梯口里面,聽聽外面的聲音,上官策心里有難得愉快。
講真的,也不知道那時候的全國的風(fēng)氣都是一樣呢,還是這里的民風(fēng)特別的淳樸,每到過年的時候,樓道里面的大門幾乎都是打開的,能路過的都要進(jìn)去打個招呼,說一聲新年好的。上官策就這樣挨家挨戶的拜年,用了好半天,才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高君行的家里。
此時高君行的家里面熱鬧非凡,折疊餐桌上擺著瓜子、蜜三刀、核桃酥、花生、糖果,都是給客人準(zhǔn)備的,還有好看的絨花,絨花取得是諧音榮華的意思,討一個好彩頭。
大人們圍著餐桌旁邊高談闊論,嬉笑聲在大門口的上官策都聽到了。圍坐在一起的有高父、高母、張仲淹以及父母,大人們有的嗑瓜子、有的看電視上轉(zhuǎn)播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高爺爺呀我來給你拜年了!”上官策一邊說一邊走進(jìn)來,看見端坐在中間的高爺爺,趕緊跪下來給老人家磕頭,連聲說,“高爺爺新年好,祝您萬事如意,身體健康!”
聽到聲音的高君行趕緊從里屋出來了,瞧見上官策,興奮的笑著。
“呦呦,趕緊起來!”高爺爺連聲笑著,高君行來到上官策的身邊,把他扶起來。
爺爺則從自己的口袋里面拿出來早就準(zhǔn)備的好的紅包,遞給上官策,“你也新年好,祝你學(xué)習(xí)進(jìn)步,這次期末考試成績怎么樣啊?”
高君行翻了個白眼,趕緊說,“爺爺,你瞧瞧你,大過年的就不能聊點開心的?您知道王謙他們?yōu)槭裁疵看蝸碓蹅兗野菽甓寄ツゲ洳涞膯幔烤褪且驗槟憷蠁柍煽?!?p> 老人爽朗的笑起來,“你這話說的,你們小孩家家的,不問成績,我還能問什么?”N年以后,老鄰居們再次相聚的時候,就不問成績了,改問——你有對象了嗎?什么時候結(jié)婚?
在一邊的張仲淹趕緊插嘴說,“我就不怕被問成績?!彼职衷谝贿吚怂幌拢撬b作沒有感覺到,繼續(xù)說,“我全年級第一名!”
這次是高君行和上官策一起翻白眼了,兩個人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起說,“知道!老大!您是老大!”在這幾個孩子中有一項不成文的小規(guī)定,每個人的外號都是按照成績來取的,張仲淹成績好每次考第一,被大家咬牙切齒的叫做——老大;上官策則是萬年老二,所以他的外號是——二爺;高君行成績差了一點點,被稱作——八爺,顧名思義,全年級第八,“就你能耐!”兩個人不忿的說。
“承讓承讓!”他拱拱手,笑呵呵說。
在張仲淹的身邊的張廠長,在自己兒子的后腦勺上狠狠拍了一下,“謙虛點!你以為你是全市第一??!”
“他要是全市第一,這里就裝不下他了,他邁出地球,登上月球了!”高君行插嘴搶白。
張仲淹哼了一聲,本想說點什么,可是看到老爸的臉色就閉嘴了,電視機上有一個女聲在甜膩膩的唱著,“三百六十五個夜晚,最甜最美的是除夕......”
高君行的爺爺看慣了孩子們的唇槍舌劍,反倒覺得很有意思,“男孩子們,就得這樣,比較著才能進(jìn)步!”老人家聲音洪亮,一聽就是身體倍兒棒的,看看這屋子里面兒孫滿堂、其樂融融的場景,不免感慨,“時間過得快??!剛來這里的日子就像是在昨天一樣??!我記得那時候......”說著指著張仲淹的爸爸和高君行的爸爸,“那時候你們比他們還小呢!才四五歲啊,就跟著我們到這里.....哎......”隨后,嘆氣,“現(xiàn)在這些老人都不在了......”每到這個環(huán)節(jié),大家都不插言,小孩子們也不敢亂動,這是每年都會出現(xiàn)的保留節(jié)目——憶苦思甜,“那時候國家一句話,支援內(nèi)地建設(shè),只給一天的準(zhǔn)備時間......”
“我們二話不說,帶著老婆孩子就來了.....”張仲淹小聲的用只有高君行和上官策能聽見的聲音說著,他說的每個字幾乎和老爺子的話重合了,這種“腹誹”也是他常年積累下來的一種本事,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嘴唇基本不動,可是聲音是能傳出來的。
這樣的本事,上官策偷偷練習(xí)很多次,效果都不是特別理想。
高君行的爺爺沒有注意到孩子們早就聽煩了這套書,還在自顧自說著,“我們,都是有技術(shù)的!要不,組織也不會安排我們來啊!”這種自豪感,老爺子堅持了一輩子,“剛來這里的時候,這里啥啥啥都沒有?。⊙b配車間,那時候......”
“就是一亂葬崗.....”張仲淹又學(xué)。
高君行和上官策忍不住,捂著嘴悄悄笑了,但是表面的恭敬還是維持著的。
張仲淹的爸爸意識到了兒子的惡作劇,用腳狠狠踢了他一下。
“還吃不慣這里的東西,那時候......”說到這里,老爺子打住了,沒有說話。
怎么回事?怎么不按照劇本來演了?張仲淹有點心虛,但是表面上還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靠近了高君行說,“你爺爺怎么改戲路了?今天是要加戲嗎?”
完全沒有理會孩子們的議論,老爺子繼續(xù)說,“其實我們也不愿意來啊....你說說,在老家干得好好的,來這里,一切從頭,拖家?guī)Э诘?,住也沒有,是吃也吃不慣的.....嗨,但是國家需要我們來這里支援,我們就來了!”
“真該給你爺爺戴個紅領(lǐng)巾?!鄙瞎俨咭踩滩蛔〈蛉ふf。
高君行的爺爺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根本不在乎別人想什么,又看看張仲淹,指著他接著說,“你奶奶死得早,你爺爺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不容易,好不容易搞個對象......”
“嘿,這次加戲了嘿!”高君行看著張仲淹笑嘻嘻的,用胳膊肘碰了兩下,“趕緊聽聽。”
“爸......”高君行的爸爸怕別人覺得尷尬,想打斷。
張仲淹的爸爸?jǐn)[擺手,示意不要緊的,反倒是興致很濃的接話,“是啊,那時候我記得我爸剛和我媽,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彼f的這個媽是前不久去世的繼母。
“可不,結(jié)果,組織一句話,你爸那就得走!只給一天時間!”
“那后來呢......”這樣的愛情故事還是比較受孩子們的歡迎的,上官策興致勃勃地問。
張仲淹也愣住了,他今天才知道——奶奶不是他的親奶奶,感到很震驚的。
“命令一下,你爺爺就要和你奶奶掰......”
雖然知道后來肯定沒有掰,但是張仲淹還是想知道這中間經(jīng)歷了什么曲折,坐直了認(rèn)真的聽著。
“在車站,人山人海的,你奶奶站在你爺爺對面就嗚嗚嗚的哭......”
上官策的腦海里面出現(xiàn)了不是很貼切,但是此時卻不得不想起的那首歌——《走西口》。
“哭怎么辦?也不能不走?。〗M織都說了.....”
“怎么感覺這個組織就像是法海似的......”高君行忍不住說。
“就你知道的多!”高君行爸爸兇巴巴的說。
“別亂說話?!睆堉傺偷陌职忠舱f。
嚇得高君行一縮脖子,不敢再吱聲了。
張仲淹和上官策笑著瞄著他,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甭問心里肯定都在想:就你喜歡抖機靈。
“等到你爺爺領(lǐng)著你爸爸上了火車,車都開了,突然我就聽見有人喊:大家快看啊!我往外面一看,就看見你奶奶像是瘋了一樣,追著火車跑。你爺爺大喊:別追了,別追了......緊接著,你奶奶就抓著火車們的把手上車了,跟著一起來了......”
腦海中大概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老式火車帶著巨響滾滾而來,排氣管道里面冒出來白的煙霧繚繞,人們的嘈雜聲隱沒在霧氣中,大家都在執(zhí)手相看淚眼,告別時誰不是竟無語凝噎?一對男女就這樣揮別,最開始是相互不舍但是有點訣別,會想象著此別便是永遠(yuǎn),漸漸的說得多了,那種訣別的心境得到了某種緩和,話語中慢慢的出現(xiàn)了溫潤的軟語,最后男子說上一句保重,再見,登上火車。女人看著列車慢慢的開動,就是一個瞬間的情緒奔涌,登上了列車,這是那個時代的愛情。
那時候,山很遠(yuǎn),路很遙,分開了就意味著再也見不到了,就會出現(xiàn)很多悲傷、很多執(zhí)念,很多決絕;那時候我們的愛情是十年一覺揚州夢,美好的愛情可以用十年的時間來回憶,我們追求了,就會付出自己的青春、愛戀,選擇越少,似乎感情越是真誠。
高君行的爺爺說完了,大人們似乎覺得在孩子們面前說這些感覺很不好意思,都大聲小氣的找些別的話題來打岔,希望趕緊進(jìn)行下一波.....
“那時候的人就是這樣,組織一句話,咱們廠里每家每戶誰不是告別故土?哪個不是拋家舍業(yè)的來這里,”高君行的爸爸說到這里似乎情緒也激動了起來,“你瞧現(xiàn)在廠子這么好,一磚一瓦,還不是咱們這兩代的人的心血啊.....”
“那是!”旁邊的大人們也紛紛附和著,大家都沒有異議,沒有人會懷疑自己會一直在廠里面帶著,甚至自己的孩子也會在這個廠里面,這是比較完美的局面。
高君行在一邊坐著,實在是坐不住了,趕緊使個眼色沖著大家眨眼睛,那意思很明顯,讓哥幾個趕緊找機會溜出去玩。
張仲淹看他擠眉弄眼的樣子,很快就明白了這家伙的用意,對著自己的老爸說,“爸......”
“行了,早去早回!”不等話說完,知子莫若父,張仲淹的老爸就沖著兒子揮揮手,“小心別讓炮仗走火了!”
哎!不得不說,張仲淹的老爸還是太天真啊,這年頭誰還玩炮仗?。∩倌陚円?guī)規(guī)矩矩從家里面退了出來,出了樓棟口就風(fēng)一樣的往外面跑了......
想象一下時光列車,帶著歲月的巨響,慢慢向前,陽光灑在我的臉上你可以感受到從溫暖到熱烈再到清寒;地上的草,冒出嫩綠的芽兒,所有的美好都在悄然的進(jìn)行也在悄然的消退著......
成年以后的上官策走到高君行家門口,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里面嘈雜聲一片。回憶中熱熱鬧鬧的場面再次涌上心頭,很難說此時此刻心里面是什么滋味,剛想伸手去敲門,可是發(fā)現(xiàn)們是虛掩的。輕輕的推開門,里面的聲音就像是潮水一樣襲擊上來,并且更加清晰了。懷著很復(fù)雜的心情,他走進(jìn)高君行家,來到客廳。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高君行爺爺?shù)倪z像,遺像前面是供龕??蛷d里面高朋滿座,那感覺就像是很多年前大家來這里給老人家拜年時的場景一樣,但是斯人已逝
陳小軍、馬小亮、王謙都在,一個個滿面愁云、衣衫不整,圍在中間的是高君行。上官策開始還能淡定的站在一邊看著這些人,就好像是小時候一樣??墒遣坏絻煞昼姡蜎]辦法站下去了,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時間也可以消化掉很多。
此時的眾人早就不復(fù)少年模樣,上官策隨手搬著板凳坐在了高君行的身邊。
“沒想到啊,你高君行還真是燈下黑啊,幾年不回來,一來回就給哥幾個玩黑的?”陳小軍翻著白眼,轉(zhuǎn)臉看著上官策,“還有你,你這跟屁蟲當(dāng)?shù)眠€挺有滋有味的!”說完,狠狠丟掉手里面的香煙用腳踩上,鼻子里面還哼哼唧唧。
上官策看他這幅德行,二話不說,狠狠踢了陳小軍一腳,“掃帚在廚房,麻利兒的給我掃了,德行!”說著,也覺得小馬扎有點坐不住了,就站起身來,指著身邊的這幾個人,“有事說事,別逗指桑罵槐的,都多大的人了,你們來干嘛的?看老人?還是敘舊?還是有點別的目的,有話都他媽的給我說清楚了!今兒都是來干嘛的!”
陳小軍看著上官策先是一愣,看看眾人都悶不吭聲,嘴角就扯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然后回頭看著上官策,“行啊,來勁了是吧!上次在車間,我給你臉了,你天天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你以為現(xiàn)在你就是這個廠子的二當(dāng)家了?告訴你,還沒改朝換代呢,你現(xiàn)在吆五喝六的,有點早吧!”
高君行一直坐在這里,臉上帶著一沉不變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就像是刻在他臉上一樣,好久都沒有卸下來過了?;貋碇八?jīng)幻想過,也許自己來到了這里可以暫時卸下這樣或者那樣的偽裝,做一回真實的自己......其實他心里也知道,沒有什么會一塵不變的,其實早就知道,這樣的局面其實早知道。
“你們這話說的,到底是希望繼續(xù)這樣混日子還是改朝換代?要是不想改朝換代,來我們這里也沒啥大用,你們就好好工作,全廠的每個職工每個位置的人都物盡其用了,你們也不至于混成這樣吧?怎么著,別管我們吆五喝六早不早,先說說你們這趟來的目的是啥?小時候腦袋瓜子不清楚,也就是考不及格的事兒,長大了要是還犯渾,那這日子能過?”
“上官策,我特么給你臉了吧!”陳小軍臉漲得通紅,站起來就想揮拳頭。
“我的臉,不需要你給我!”上官策站在一群人中間,他的臉也是紅的,看著身邊這些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他很清楚這些人都是來干什么的。只是看到他們現(xiàn)在這樣,除了憤怒覺得可憐、可笑,“我們,吆五喝六早不早?如果早的的話,你們還有必要來這一趟嗎?車間的事情,你還有臉說車間的事兒?。磕阄蹇琢臅r候,知道那是上班時間嗎?怎么著?您老人家還想我給你頒勞模獎勵啊?您還覺得您那樣兒特對是嗎?”
“對,對......”一聲比一聲低,陳小軍慢慢不在出聲了。
一邊的馬小亮嬉皮笑臉拿出煙來緩解氣氛,“來來,都幾十年的朋友了......”
“什么朋友?誰是你們朋友?是朋友一進(jìn)門就這樣?”上官策指著陳小軍,并且一把推開了馬小亮手里面的煙。
馬小亮的手舉在半空中,訕訕的看著大家笑,很快他的目光交接到了高君行的目光,笑呵呵的來到了高君行的身邊,“喏,給。來一根?!?p> 為了不駁面子,高君行接過了馬小亮手里面的煙。
坐在最旁邊的王謙的尷尬的搓著手,也想打個圓場,“其實,我們......”話說了一半兒,他實在是不善言辭,張了張嘴,又合上了,看著大家憨厚的笑笑。
事到如今,高君行環(huán)顧四周覺得自己實在是沒辦法在沉默下去了,剛想說話,他的微表情很快就被上官策捕捉到了,他用手按住了高君行,用眼角的余光示意他暫時不要說什么。兩個人的目光短暫的相交,很快就達(dá)成了共識。
上官策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看著大家,只是一會兒,就笑了,算是真誠的笑容,一邊看著陳小軍、馬小亮笑著,一邊伸手拿過高君行手里面的香煙,低頭看看,“呵,蘇煙啊,檔次可以啊。你們現(xiàn)在一個工資多少?一天幾包煙?”
室內(nèi)一時間安靜無聲了。
“聽說,你們現(xiàn)在一個個也都成家立業(yè),拖家?guī)Э诹?,”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都是自己住著,還是和老人一起住呢?說說唄?!鄙瞎俨呤掌鹆藙偛诺呐瓪?,現(xiàn)在反而很平靜,他看著這些人心里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心里堵塞著,“我見你們之前也調(diào)查了,現(xiàn)在廠里面多久沒開工資了?你們和老人住在一起是為了孝順父母還是為了混口吃的?”
高君行用眼角的余光看看上官策,只看到他的側(cè)臉的線條,周圍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們,一個二個臉色都很難看,是那種被人揭開傷疤的難堪。他伸手把上官策拽著坐了下來,“都散了吧,我爸一會兒下棋也該回來了,我難得回來一趟,平時盡孝比較少,就這幾天,讓我陪著老爺子安生兩天行吧?!?p> 大家伙兒相互看看,再看看地上的煙頭,王謙第一站起來,陪著笑,點頭著頭拉著眾人離開了。
陳小軍和馬小亮好像都意猶未盡還想再說點什么,最終都被王謙硬拉走了,“有什么話,咱們以后再說,又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現(xiàn)在這個不大的房間安靜下來了,高君行和上官策先是一陣沉默,等了一小會兒,高君行看看表,拎起掃把打掃房間,上官策低頭看著,“你知道他們是為了什么事來吧!”
“你說的話是不是有點重?”
“重嗎?他們來這里想探口風(fēng)還是想提前給自己某個出路?哼,你是沒看到他們在車間里面打牌的樣子,我真是......”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陽光洋洋灑灑的從天空透過云彩、樹葉灑落下來,瞇著眼睛看一看到一片金燦燦中帶著一點細(xì)細(xì)密密的浮游,像是有生命一樣在上下翻飛著。家屬院的下路上,鋪陳著一地的落葉,一陣吵鬧聲打破了這里面原有的寧靜。
“走,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磨嘰?”是張文拽著李小光的胳膊要他往單元樓棟里面拉,但是對方就像是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一樣,一點也不肯退讓,堅持不要上樓,“李小光,我給你臉了,你怎么回事?趕緊的,去民政局登記?!?p> 李小光看到這樣的局面實在是僵持不下,趕緊蹲下來,死皮賴臉的抬頭看著張文,“再想想,再想想!”
“想?你想想什么?去年你怎么不這么說?前年你怎么不這么說?你現(xiàn)在要想想?”張文柳眉倒豎,杏眼圓翻,看著李小光,“你是不是有別的想法別的人?”
騰一下,李小光站起來,惡狠狠看著張文,跺了跺腳,“可不帶這么污蔑人的,什么?。∥姨焯旖佑|誰,你心里還沒點數(shù)嗎?”李小光也提高了聲音,大聲吆喝著。
兩個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對峙的時候,頭頂上出來嘩——打開窗戶的聲音,在張文和李小光頭頂?shù)娜龢巧希皯舸蜷_,歐陽欲曉散著頭發(fā),素著臉,臉上帶著笑,露出頭來,“呵,就聽見你們兩個的聲音了,怎么著,撒狗糧呢?”
張文狠狠白了李小光一眼,再抬臉對著歐陽欲曉說,“你這是剛起來嗎?”
“可不是難得休假,我肯定得睡個地久天長才行?。 闭f著打個哈欠,然后笑眉笑眼的看著底下兩個人,“我剛才聽見民政局民政局的,你們這是要去領(lǐng)證??!”
“我......”李小光剛想說點什么,從旁邊樓棟里面出來一個人,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西裝革履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雖然是許久沒見了,但還是能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上官策。早就聽說,他和高君行回來了回來了,可大家都忙著,這才剛見著。
上官策也看見了樓下了張文和李小光,順著兩個人的目光再往上面瞧,歐陽欲曉的笑臉也映入眼簾。他心頭一熱,原本這些人的關(guān)系就更近一些,只是因為忙,暫時還沒有見到。真是相約不如巧遇,這不,一下子就都見到了??粗鴺巧系臍W陽欲曉,臉上的棱角比小時候明顯些,應(yīng)該是是退卻了青春的嬰兒肥更平添了幾分女人的嫵媚,“你們......真巧??!”上官策說。
李小光看大上官策從這個樓棟里面出來,心里就知道肯定是從高君行家里面出來,他以為自己剛才和張文的對話被對方聽到了,心里很懊悔,再看看身邊的張文,悄悄靠近了小聲說,“咱們兩的事情,以后再說行嗎?”確認(rèn)過對方的眼神是同意了以后,他趕緊堆起一臉的笑,沖著上官策打招呼。
歐陽欲曉看見上官策很高興,趕緊揮手。畢竟她是一年到頭難得有這樣休息的時候,放棄了出去旅游就是為了回來和大家相聚的,“哎呦喂,您和老高是真忙啊,姑娘我在家里巴巴等了幾天了,也沒見你們來聯(lián)系我,趕緊的,大老板快請我吃飯,為了回來見你們,我巴厘島都沒去成?!?p> 上官策樂盈盈看著歐陽欲曉,“你可真行,我們千里迢迢回來了,一見面先不說問我們好不好,直接就打劫??!”說完轉(zhuǎn)過臉看著李小光,想象中見面的時候不說是老淚縱橫,也得上來擁抱兩下子,可是此時此刻大家見面了,反倒是有些生疏了,好半天他才說,“你們......這幾年......”
“挺好的?!睕]等上官策把話說完,李小光趕緊接口。
樓上的歐陽欲曉笑著,大聲問,“高君行呢?在家當(dāng)什么新媳婦,出來聚聚?”
下意識的張文抬頭看著歐陽欲曉,她這個細(xì)微的動作被李小光盡收眼底,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嗨,我剛從他家出來,”說到這里上官策搖搖頭,嘆息著,“嗨!”
“怎么了?”李小光問。
“得!”樓上的歐陽欲曉回過頭,看看自己家里面從客廳里面冒出一陣的二手煙的煙霧,聽著里面有一搭沒一搭傳來的說話聲,再回頭對著樓下的幾個人擺擺手,“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沖著上官策,“去吧老高給叫出來,咱們今天聚聚!我現(xiàn)在洗漱一下就下樓!”
“得嘞!”上官策滿口應(yīng)承。
“就到我們那里坐會兒!”李小光邀請。
“等我上去把老高給叫下來!”
“你們也真行,就應(yīng)該一回來就直接來找組織報到的,還非要我們請你們啊!”歐陽欲曉一邊說,一邊看著上官策沖著自己傻笑,這才關(guān)上窗戶,長長出了一口氣。
歐陽欲曉一邊往洗漱間走,一邊隨手扎著頭發(fā)。此時她的家里面也是很熱鬧的??蛷d里面,歐陽父親正和一幫老哥們打麻將,嘩啦啦的洗牌聲。剛打開水龍頭準(zhǔn)備洗臉,就聽見有人在對歐陽爸爸說,“您說,這廠子要是關(guān)門了......”
啪——歐陽老爸重重的把牌拍在桌子上,“關(guān)什么門?誰說關(guān)門了?”
在洗漱間的歐陽欲曉,隨手拿起一個皮筋,將自己的頭發(fā)扎成一個發(fā)髻,纖長的手?jǐn)Q開手龍頭,接上一把水,耳朵里間鉆進(jìn)來客廳里面打牌聲、聊天聲——
“您說,好歹您也是咱們的工會主席啊.........”有人說。
“得了,早退休了,我現(xiàn)在就是.....二條.....”歐陽老爸漫不經(jīng)心的說,“老廢物一個!”
“這話說得,你要是老廢物,我們往哪兒擱?”
有人在拍馬屁,歐陽欲曉拿起毛巾在臉上擦了一下,不自覺的笑了笑。從小到大,這樣的話自己也算是聽得多了。將毛巾放好,趿拉著拖鞋,轉(zhuǎn)身就往自己的屋里走。
“要我說......”客廳里面的牌局還在繼續(xù),歐陽老爸微低著腦袋,一手摸牌,精明的眼睛投射出一股察言觀色的光來。這些人最近上躥下跳的忙什么,他心里門清兒,想到這兒,就接著說,“都退休了,管那么多閑事干嘛!”
“我們,這不也是......”
“嗨!”一個明顯聽起來就覺得聲音很是精明的人,敢接接過話頭,“您家欲曉那是不用操心,可是我們家那些不爭氣的,還在廠里呢!這要是倒閉了......”
“我再說一遍,別天天倒閉倒閉的放在嘴里,”歐陽老爸真是有點生氣了,“我不愛聽!”
一時間客廳里面安靜了,換衣服的歐陽欲曉沒站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上下、前后打量著,感覺還是挺滿意的,隨手再把自己的頭發(fā)拆下來,瀑布一般的長發(fā)就像是綢緞一樣,打著卷就下來了,輕巧巧落在腰間,看起來給她平添了幾分性感。也許是因為長久的當(dāng)醫(yī)生,她的衣柜里面大部分都是白色的衣服,好像那份白色已經(jīng)刻在自己的氣質(zhì)里面一樣。
來到梳妝鏡前,拿出化妝包,開始描眉畫眼,心里想著,自己老爸就是這樣一輩子都喜歡被人眾星捧月一樣供著,退休以后好長時間不適應(yīng),這會兒廠子要被收購大改革了,仗著自己那點余威,老爸又被大家重視起來了。想著想著,歐陽欲曉擰上了睫毛膏的蓋子,心里默默盤算著,過去廠里面工人要鬧事爭取什么權(quán)益之前都會來老爸這里,現(xiàn)在.....想到這里,她忍不住開始側(cè)耳聽聽那邊都在說點什么。
客廳里面打牌的老頭們,好像找到了別的切入點,一邊洗牌一邊聊,“嘿,咱閨女,還沒主兒呢?”
“沒啊,你有合適的?”歐陽老爸很熱情的問。
“切,咱家閨女那么優(yōu)秀,還需要別人介紹!”說到這里,那個人停頓了一下,“老高家那小子回來了,咋樣,從小就看著這兩個孩子合適!”
啪——門被歐陽欲曉推開了,她純白色的襯衫黑色褲子,細(xì)高跟鞋,寡淡的臉上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感覺,本想張口說上兩句,可是客廳門打開以后看到的都是略微上了年紀(jì)的老大叔,自己作為小輩實在是不好說點什么,只能滿臉堆笑。來到自己老爸的身后,給歐陽爸爸揉肩膀,自己笑著說,“各位叔叔大爺們好啊,真難得又來我們家打牌了,我爸啊,看到你們就很開心!老幾位喝茶嗎?”嘴上笑著,眼睛卻伶俐的看著剛才說話的那個人。
那人好像絲毫沒有感覺到歐陽欲曉此時的不開心,還在說著,“丫頭,你瞧瞧,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十八個啥?。《既嗔丝?!”
“爸!”歐陽欲曉在自己老爸的肩膀上狠狠的揉了一下,轉(zhuǎn)臉對著各位叔叔們笑,“我雖然現(xiàn)在不在咱們廠子,但是情況也了解一點,我覺得被收購是好事??!你們怎么看起來不高興似的!”
“那能是一句話的事嗎!再說了,廠子這么些人......可咋整!別一朝天子一朝臣,都讓下崗了,或者更狠點一刀切了,那可咋整!”
歐陽欲曉微微一笑,放下手,靠近自己老爸,小聲說,“爸,我一會兒有個局,晚上不在家吃啦!”說完,和各位揮手告別。走出客廳,關(guān)上門,換鞋的時候,歐陽欲曉突然想起一首歌來,忍不住唱了出來,聲音很大,打牌的人應(yīng)該都能聽到,“......心若在,夢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外面落日融金,,點點余暉灑在地面上、空氣中,在外面乘涼的老太太們也都摘好了菜,收好了下馬扎,準(zhǔn)備回家做飯了。歐陽欲曉笑著和大家打招呼,看看腕上的手表,回想自己小時候下班以后接孩子回家做飯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可是現(xiàn)在呢?基本上都是老人售后服務(wù)了。
二十年前這些上班工作,下班做飯帶孩子的共和國的長子長女們,表面上說退休了,但是中國式的退休和國外的退休真是天壤之別啊,他們還在為孩子操心,忙碌著,側(cè)耳聽聽,大家滿嘴議論的,還是收購以后自己的孩子會不會下崗,廠里面的各種人事變動......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