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白,夾涼風(fēng),繁枝散紅霞。疏林落紅,還道是春,卻是夏去晚來秋。
斜陽照在崀山的山口,將滿地秋葉的地上照得金光燦燦,紅紅火火。叢林間的山道卻依舊在繁枝下保持著沉靜的姿態(tài),將日光都隔絕在外。
那山道前杵著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男人,玉樹蘭芝般美好,刀削了又柔化的菱角讓他顯得格外清雅,身形頎長而不瘦弱,穿著一身暗繡桃花靈藤的白錦衣,身姿極為好看。
這是多少女兒家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多少人心目中完美情人的典范。偏偏這個時候,他的眼睛是布滿血絲的,他的手里還有鮮血。
兩年前,他是個天之驕子,與世無爭的少年,帶了十里紅妝從軒轅出發(fā),一路到蘇州嚴(yán)府下聘。
他聽小姑姑說,嚴(yán)家的千金是武林第一美人,知書達理,溫柔賢惠,還拜過名師,可謂文武雙全。
那時候,每個人都說“柴家公子不錯啊”、“桃花門少主,無怪乎為第一君子”、“嚴(yán)家姑娘嫁得好啊”等等諸多此類的話。
怎知造化弄人,兩年后的今天,嚴(yán)家千金棄他而去。
幾天前,嚴(yán)家還不認(rèn)他這個未來女婿了。
非但如此,他的手上還平白無故地多了幾條人命。
說來也奇怪,最近許多人莫名奇妙就死了,都是他見過面的,他自己卻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他去干山,干山就有死人。這會兒來崀山,不知會不會又有死人。
他好比行尸走肉,不敢相信任何人,每每望向山河海川,便下定了決心不能回去。這件事因他而起,也必須由他而終,萬萬不能以這種形態(tài)回到軒轅去見父親。
“唉......”
“你嘆什么氣啊?”
“嗯?”柴君嵐循聲望去,見那綠蔭深沉的山道多了一道人影?!澳闶钦l?”
那人的一頭烏發(fā)披在身后隨意束著,身上穿的是樸素的灰藍長衫,冷傲凌霜之態(tài),但聽語氣卻顯得不符合地隨意,有種附屬山林萬物的慵懶。
那人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說道:“你在崀山,你還希望能見到誰?”
柴君嵐垂首,“我不知道......我去到哪里,哪里就會有死人。他們說崀山有高人,我想再驗證一下。”
那人嘴角的笑意越來越大,雙手插袖,靜靜地看了柴君嵐好一會兒?!澳悄阆M宜绬幔俊?p> 柴君嵐蹙眉,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想,否則也不會來找您了。他們說您本事高,那這一次一定能打破這個規(guī)律?!痹掚m如此,但他自己也不太確定。
那人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返回山道,一路往山上走。
柴君嵐跟著上去,過了山門,過了第一個拱橋,過了五株與此處違和的玉蘭樹,最后來到一個還算體面的竹屋前。
竹籬后面有一群金黃軟糯的小雞,被兩只赤頸鶴趕到了一處的角落。竹屋的窗戶用支架撐著,看得見立面升起的裊裊青煙。
好個清閑安逸的意境!柴君嵐看得都快忘了自己為何而來,只顧欣賞景色和竹屋格局了,準(zhǔn)備以后也搭一間更好的竹屋住下,可想起嚴(yán)家千金已經(jīng)跟沈壁走了,自己忽然又清醒了。
印東桓站在門口道:“愣著干什么?你還想淋雨試驗這次死的會不會是自己嗎?”
柴君嵐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淋著雨,雖然是綿綿細(xì)雨,但山里比山腳還冷,受涼了容易生病。他進屋里來,掃過那一桌又一桌的書冊,極其羨慕?!斑@些......都是您的書?”
印東桓道:“只能是我的了。崀山一般也沒什么客人,大家都以為這里鬧鬼呢?!?p> 水沸了,印東桓將沏好的茶拿到外邊的竹蓬下,自己坐在其中一張竹凳上。這里沒有茶舍的軟墊和案幾,他坐得很隨意,卻又不會顯得不雅,平白生出一股灑脫的氣質(zhì)來。
印東桓喝了兩盞茶,才道:“你的事,我聽說了,不過別說我不信,就連他也不信。”
柴君嵐道:“他?他是誰?”
印東桓道:“你們柴家的一個故人。他的叔父就死在了你的府上。”
柴君嵐蹙眉道:“向孟凌。”若不是他涵養(yǎng)深,他必定說得咬牙切齒,再多罵幾句臟話,最好連祖宗也罵上。向孟凌可是殺害他母親的兇手!
印東桓道:“坐吧,你不累,我看著都累。你也不想一想,向孟凌與你母親是故交,怎么可能忽然在她生辰當(dāng)天對她如此不敬?”
柴君嵐道:“人證物證俱在。”
印東桓點頭道:“是啊,你又何嘗不是?”
柴君嵐驀地抬頭看向印東桓,心緒霎時洶涌難平。是啊,他“殺害”那些人,哪個不是人證物證俱在?
印東桓道:“你在桃花門自幼學(xué)習(xí)入門四項,你應(yīng)該也學(xué)過玄武本事?!?p> 柴君嵐點頭,算是應(yīng)了。
印東桓道:“死者自刎,傷口如何?”
柴君嵐想都沒想,平平靜靜,一字一句念道:“凡割喉下死者,其尸口眼合,兩手握拳,臂曲而縮,肉色黃,頭髻緊。若用左手,刃必起自右耳后,過喉......”說到一半,他忽然想起父親手上自己的手錄與仵作的驗尸結(jié)果。
不對啊,自刎者傷口由后朝前而劃,且血肉凝固。若是假手傷者,力道更深。握死者手腕作假,刀刃插入角度傾斜;從外而劃者,則刀刃深淺相反。若不擅此禮,刃不過耳。
父親的筆錄怎么寫來著?刃不過耳,角度傾斜向上而彎曲如月,咽喉破口,--顯然指向他殺。
印東桓看著他,遞了一盞茶過去,“我想,這一幕你沒看到,不是別人說的,便是你父親說的?!?p> 柴君嵐接過熱茶,坐到了印東桓的對面?!罢l也沒說......有一份筆錄,筆錄記了一段,后又拿仵作驗尸結(jié)果相互比較。那時,我沒在意。”
印東桓道:“你當(dāng)然不會在意,因為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將孟凌當(dāng)作殺害你母親的兇手。我問你,你殺個人會用什么兵器?”
柴君嵐想了想,“順手的,或者靠近自己的?!笨墒窍蛎狭栌玫氖嵌痰?,母親用的是半月彎刀,母親書房中也沒有長劍的影子。
印東桓不以為意地用食指點了點桌面,“我與你說這些,不是為了替孟凌開脫,只是要告訴你桃花門中有鬼,而且還是個不熟悉入門四項的內(nèi)鬼。你母親的書房,還有誰能進去?這難道還需我多說嗎?”
柴君嵐雙眼直直地瞪著桌面的那盞茶,久久不能回神。
清晨的灰靄漸散,柴君嵐側(cè)臥在竹榻上,被窗欞外透進來的日光照得極為不舒服,趕緊把臉又轉(zhuǎn)了個方向,觸及一面冰冷,頓時驚醒過來。
“醒了?帶你見個人?!?p> 柴君嵐坐起身,這才意識到那面冰冷是印東桓的刀背。
今日已是他來崀山的第八天,他日日睡得很沉,精神好多了,連眼下的青灰也逐漸淡去。這幾天雖是精神漸佳,卻也過得渾渾噩噩。
他洗漱好了,隨印東桓沿著山路繼續(xù)往里邊走。
山壁陡石偶爾有流水,一片綠茵青苔攀巖附生,晨光下顯得生機勃勃。此處畢竟人煙稀少,唯有巨石間的空隙與山石邊緣可容踏足的地方勉強能算山道。
他們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最終停在下往山谷前的轉(zhuǎn)角處。他們?nèi)羰菑街蓖?,過了兩條溪澗和一道巨石崗,便是一個封閉式的農(nóng)耕鄉(xiāng)里,可他們撥開了左側(cè)樹叢的樹葉,卻有一條小徑能直接通過去。
他們又花了半個時辰,才來到一個開滿黃花的山坡上,而山坡的中央正好有個簡陋的竹亭。說起來,它也不算亭,應(yīng)該算個閣。
“老桓啊,這日頭都快到頂啦!”
聲音是從那竹亭里傳來的,是個清亮的男聲。
印東桓轉(zhuǎn)身看了柴君嵐一眼,“他在關(guān)外野慣了,你別在意。”
話音剛落,便有個秋香錦衣的身影從亭子里出來,手里有一支棗紅色的笛子,非常搶眼。他的年紀(jì)和身形都與柴君嵐相近,沒有印東桓高大,還給人一種跳脫的感覺。
印東桓要給柴君嵐引薦時,那青年已經(jīng)來到他們跟前,“喲,這就是小世侄???我叫向憐,方向之向,心了之憐,家里人亦稱我明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