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中捉鱉
昆侖山下，茅草屋外，三人對峙。
矮個子沉不住氣，先開了口：“孟大俠武功過人，能一眼洞穿我派武功的漏洞，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您的豪氣萬丈！”說罷，使開輕功，向著孟勉仁來了。
孟勉仁忍不住罵道：“他饒我一條命，我還他一條命，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嘴上罵著，雙腿成馬步，雙臂十字形護住胸脯。見這人來勢洶洶，和高個子使得似一招功夫，又有些大同小異的地方，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現(xiàn)下關(guān)頭避其鋒芒才是重點。這樣想著，孟勉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欲攔截下這一招。
矮個子一指點到，孟勉仁本以為自己會被極大的氣力震退。誰知自己沒有移動分毫，只覺得胳膊一陣奇異的酥麻。孟勉仁立即抽開手，罵道：“直娘賊！你這使得什么暗器！“矮個子早已收招回撤，淡淡道：“孟大俠對我西梔派武功不甚熟悉，破月指堅可破石，柔可融江。我?guī)煹芩Y歷尚淺，不懂得三兩撥千斤的道理，讓您見笑了?！泵厦闳手浪@番話是在為自己師弟開脫，更有意顯顯本門威風(fēng)。忍不住罵道：“操你奶奶的，我笑甚么？再和我打個痛快！”說著欲取身后雙斧，只覺得胳膊一陣酸軟，麻意再度襲來。孟勉仁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但他見那矮個子耀武揚威的神情，自然氣不過。硬是咬牙挺著，將雙斧拿在手里。
矮個子深鞠一躬，道：“我派門規(guī)本是誅邪除魔，可孟大俠今日如此風(fēng)骨，我們也懂得憐惜人才。動手之事，就此翻篇，我現(xiàn)在要去接我家少主，往您不要阻攔?！闭f著就要往里屋走。孟勉仁一急，急忙從高個子身邊繞過去，到了矮個子面前，雙臂撐墻，顯是不可經(jīng)過的架勢。罵道：“你們西梔派也算的江湖大派了，嘴上說和夏大俠有關(guān)系的人是什么妖魔，聽你這口風(fēng)你派算是名門正派了，可臨天頂上圍攻奸人梁忘天卻不見得你們到場啊？！”
矮個子一直在聽他說話，聽到這兒，他道：“孟大俠，梁忘天自然是奸人，可那夏逍遙又何嘗不是？您今日墮入邪魔歪道，我們接完少主，也可接您和貴公子到門上一敘，小住幾日?，F(xiàn)在還請讓路?！闭f罷就推孟勉仁。他手上沒有用內(nèi)力，為的是檢查孟勉仁的心意。誰知道孟勉仁紋絲不動。見情景如此，矮個子沉下臉，道：“看來孟大俠，今日是一定要行俠仗義了？”
孟勉仁從來也沒想過這個詞能和自己挨上邊。他微微一愣后吞吞吐吐道：“我...不是為了行俠仗義，是給我孩兒治病。”這句話半真半假，孟勉仁的確是為了李絕情才會出手相救田林，另一頭，他這人不喜歡欠別人東西，一有恩情定要相報?？墒?，誰又能否認他一時的血氣，不是鬼使神差的受了“行俠仗義”這四個字的鼓動？
高矮二人見勸說無果，矮個子道：“有悖武德！孟大俠，冒犯了！”接著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向孟勉仁指去。孟勉仁一時慌了神，不知該躲哪頭。突然，他急中生智，不去防守，而是右腳先踏后，矮個子反應(yīng)極快，他見孟勉仁意欲避戰(zhàn)。也調(diào)整了攻勢，原本他一指點向孟勉仁中部，可這么一改攻勢，攻面變成了右臂。孟勉仁見計謀得逞。左腳收了一步子。矮個子撲了個空，孟勉仁正是利用了“破月指”緩慢和一旦出招便難以更改的特性。又避開了一輪攻擊。
矮個子急忙一個滾翻，站起身來，道：“孟大俠機智過人，我派門人佩服的緊?！泵厦闳蕜傆卦挘鋈宦牭奈萃庖魂嚱辛R。便又走出了門，想看看是誰。
只見門外一個面紅耳赤的男子正站在高個子面前，大著舌頭說著話，高個子皺起眉頭。孟勉仁認了出來，喊道：“祝戰(zhàn)！”那人轉(zhuǎn)過臉來，看見孟勉仁，遲疑了幾秒，突然又哈哈大笑，拍著自己的腦袋，道：“哦！你...你是孟大哥！”孟勉仁站他幾步開外，卻已經(jīng)能聞到他身上那股酒氣。也難怪高個子會皺眉了。他伸手道：“祝戰(zhàn)，你快進屋去，別在外面呆著了！”誰知祝戰(zhàn)渾像沒聽見一般，繼續(xù)對著高個子，說著些聽不懂的話。孟勉仁雖然聽不清楚，但瞧那高個子臉上的表情，那絕不僅僅是因為嫌惡酒氣。八成是祝戰(zhàn)酒后亂性，在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語。
孟勉仁眼見高個子的表情就快忍不住了，想上去拉開祝戰(zhàn)，不料高個子突然暴起，一指點向祝戰(zhàn)額頭。孟勉仁急忙上去一把推開祝戰(zhàn)。自己卻不幸中了這內(nèi)力渾厚的一指。孟勉仁摔趴在地上，吐出幾口鮮血來。祝戰(zhàn)眼見如此嚇的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直流汗。抽搐幾下也暈了過去。孟勉仁見祝戰(zhàn)這么不爭氣，直在背地里暗罵。接著，聽到田林的掙扎聲。不一會兒，又聽到矮個子道：“孟大俠，多有得罪，哪日煩請上島來。我們向您賠罪?！闭f著又聽到田林的哭喊。孟勉仁心中無比歉疚，心想：“田兄弟，我本事低微，救不了你了，都怪這祝戰(zhàn)，半路來插一腳...”
孟勉仁中了一指，四肢不能動彈。在地上躺了一會，突然聽到一串腳步聲越來越近，孟勉仁心不由得揪了起來。他暗自想：“不會是那兩人來殺人滅口了吧？哼，這樣也好，我今天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苯又杏X到有個人貼近了他的耳朵，又聽那人道：“孟大哥，要救絕情兄弟的命，得去采祛毒雪蓮?！泵厦闳手挥X得這聲音十分熟悉，他驚喜道：“田兄弟！你沒走！”卻聽得田林道：“我還是要走的，我支開他們兩來和你說這句話，我醫(yī)術(shù)卑微，救不了絕情兄弟。不過好在我分擔(dān)了些許他的蛇毒，應(yīng)該不會在這幾日內(nèi)再發(fā)作了。你得去找昆侖山上的祛毒雪蓮。這花一年只開一次，可解百毒?！泵厦闳手甭牭靡魂嚋嘏蛢?nèi)疚，他道：“田兄弟，你為絕情耗心耗力。我感謝得很，今日你有求于我，我卻不能完成，我真的對你不起啊?！碧锪值溃骸懊洗蟾纾也还帜?，絕情兄弟小我六歲，我把他當親弟弟看，說這些話卻見外了。”接著，又道：“孟大哥，時間趕得緊，我先走了。你和絕情兄弟多保重?！闭f著，漸漸跑遠了。
孟勉仁伏在地上，感到深深的無力感，他從中原跋山涉水的來到西域，為的就是找詹宇益幫忙，現(xiàn)在詹宇益下落不明，田林也要回家，自己倒反客為主了。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躺在這地上，一輩子都不走動，別人不來打擾。每天都來送飯...這么想了會兒，感覺身上稍微來了氣力，孟勉仁隨即又想到了那“祛毒雪蓮”。偌大一個昆侖山，又不知得找多長多久？正當思緒翻涌這會兒，孟勉仁又無意間瞥見了祝戰(zhàn)的臉，見他睡得正香。心里憤憤的道：“要不是你這家伙半路添亂，我哪至于這么麻煩？”接著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想道：“孟勉仁，是你自己要做這善事，怪不得人的?！边@樣想著，孟勉仁只覺得一陣乏力。打了個哈欠，在這蒼涼的地上睡起了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孟勉仁終于是醒了，一個翻身起來，睡意仍然濃烈，但克制一番。也清醒了過來，見祝戰(zhàn)依然睡得舒服。又想到生死未卜的李絕情和田林。怒從心頭起，踢了他一腳。祝戰(zhàn)挨了一腳也是又驚又怒，“操你奶奶?！彼膫€字本欲脫口而出，但在眼睛看清了孟勉仁那幅兇相后，硬生生的把四個字吞進肚子里。他吞著口水，一臉茫然，顯是對之前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了。孟勉仁本欲再教訓(xùn)他一頓，突然看到他無力垂下的胳膊和手足無措的神情。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道：“起來了就快收拾一下，我們一起走?！弊?zhàn)好奇的問道：“怎么了孟大哥？你要去哪？”
孟勉仁本想說：“都是因為你，我才要辛苦這一趟?！钡肓艘幌拢瑖@了口氣，道：“田林兄弟是名門正派的后人，剛才他的師兄們來接他回了家?！睂ψ?zhàn)喝酒誤事，卻是一字也不提。接著又道：“田林兄弟走之前，告訴我過我一個治絕情病的秘訣。便是到那昆侖山上去采那祛毒雪蓮?？陕犝f這祛毒雪蓮能解百毒，一年只開一次，不知道被人摘走沒有？”
祝戰(zhàn)剛才一直在仔細聽孟勉仁講話，可當他聽到“祛毒雪蓮”時，卻皺了一下眉頭。孟勉仁察覺到了他的表情變化，問道：“怎么了祝兄弟，有甚么問題嗎？”祝戰(zhàn)眉頭緊鎖，道：“孟大哥，小兒說話嘴上沒把門的，我覺得這祛毒雪蓮并非真的存在?！?p> 孟勉仁倒顯得很堅定，道：“無論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也只能一試了。祝兄弟，你去把馬牽來吧。我去進屋里把絕情抱出來?！弊?zhàn)點點頭，向馬廄去了。孟勉仁徑直到屋里去。見李絕情在內(nèi)屋里睡著了。他輕輕地把李絕情抱起。他使得勁很小。生怕打擾他醒來。孟勉仁的每一步走得也很輕。他見祝戰(zhàn)已經(jīng)把馬牽來了。就輕輕的將李絕情放在馬上，自己坐在他背后，雙手護著他不讓他摔下。拉上馬鞍道：“咱們先上山罷?！弊?zhàn)附和。二人帶了些干糧就出發(fā)了。
一路上，祝戰(zhàn)不斷的和孟勉仁搭著話，可他心亂如麻，和祝戰(zhàn)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瞎聊。祝戰(zhàn)先是道：“孟大哥，你來西域之前，學(xué)過甚么功夫？”
“先前拜在西北曲沙幫下，學(xué)過三五年粗俗的外家功夫。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不值一提?！?p> “別呀，孟大哥武功過人，義氣千秋。我祝某佩服得很，一定要多說幾句?！?p> 孟勉仁勒了一下馬，若有所思的道：“反正這一路上無聊，說來當當笑料也無妨?！闭f罷，清清喉嚨，道：
“我，原本是燕趙街頭的一個棄嬰。正統(tǒng)二年，被水云齋的掌柜所救。四年后，西北馬賊和白蓮教串通一氣，反上朝廷。謀劃叛亂游行，其中必有他人指使。只可惜我大明國朝政中盡有反賊逆臣，否則，以他二百余人的馬賊，怎能坦然無阻的進我紫禁城，在天子腳下作亂呢！”
祝戰(zhàn)聽到這些，喉頭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孟勉仁沒有看到，自顧自講他自己的。
“那時我年紀尚小，正在門口坐著避暑，突然聽的一陣吶喊馬蹄聲。我小時候戒心不足，只看得滿街的人亂跑，震殺沖天。還以為是什么節(jié)日慶典，他媽的?！?p> 他前面在一本正經(jīng)的講述，突然插上一句臟話。祝戰(zhàn)不由得笑了?？擅厦闳蚀忠靶宰?，正常說話簡直比讓他登天還難。孟勉仁見祝戰(zhàn)忍俊不禁，自己也撓撓頭。道：“你那酒還有沒，給我喝幾口?！?p> 祝戰(zhàn)笑著道：“沒問題，這長路漫漫，自當?shù)蔑嬀茖g，放歌作樂了。有言道是：‘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豢上]有牛羊肉做來下酒，也只得和孟大哥插科打諢，聊天談笑了?！闭f罷，從腰間取下酒壺。扔給孟勉仁，孟勉仁接過，痛飲一口，剎那間只覺得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盡在舌尖。腦子里往事一幕幕閃過，眼淚似乎就要流出，可他將頭仰一仰，硬是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他緩了一緩，繼續(xù)道：
“我只顧得逮人就刨根問底的問，起初就遭到別人推搡和打罵?？晌姨煨跃髲?，一個搡開就去找另一個。終于，我盤制住了一個教書先生。他兩條鼠須，在人流中被擁擠夾帶的是摔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我剛抓到他的衣袖，就問道：“先生，這是在過什么節(jié)呀？”
他呆呆地突然站住，隨后用一種極其悲愴的腔調(diào)放聲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好！今日反賊兵臨城下，火燒眉毛。我徒學(xué)一生癡傻孔孟，滿口仁義。勉強算得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今日卻在這黃發(fā)小兒這當口，癡呆枉不知所措。也罷，我既自命不凡，自當求一完人！”說罷，他踉踉蹌蹌的轉(zhuǎn)身，向馬賊奔去。那馬賊只一刀，就把他的頭顱割了下來。熱血濺到了我的嘴里。我嚇得不敢說話。”說到這兒，孟勉仁臉上顯出極大的痛苦，料是往事不堪回首。祝戰(zhàn)見樣，也只得勸道：“孟大哥，喝點酒罷?！泵厦闳室痪浔┖龋骸澳闼麐尯脝?！”祝戰(zhàn)知道這會他聽不進話，也忌憚他脾氣火爆。當即不再言語。
孟勉仁解開塞子，道：“我自從當上這什么狗屁不通的大俠后，沒痛快喝過一場酒！今日，非得浮上他一大白！”隨即痛飲幾口，道：“痛快！”接著，伸手揩去唇邊酒漬。
祝戰(zhàn)笑著看他喝完酒，道：“好啊孟大哥，這酒，是一口也沒有給我留哇！”孟勉仁擺擺手。道：“之后還你一頓?！比缓笸Ａ送?，扶扶腦袋，罵：“這酒烈的勁大，頭暈了?！弊?zhàn)笑著道：“這酒不醉人人自醉，孟大哥，你且說你的故事罷?！泵厦闳庶c點頭，繼續(xù)道：
“我當時嚇得肝膽俱裂，趕忙伏在地上，馬賊只是燒殺搶掠。血流成河，官兵的血、馬賊的血、婦人兒童的血、青壯男子的血。操他奶奶，我孟勉仁這輩子也沒再見過那場面。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是起來了。只看整條街殘尸斷骸，馬賊已經(jīng)不見了。我渾身說不出的戰(zhàn)栗恐懼。再到后來，我的義父母自覺京城待不下去了，要帶著我回江南老家去?？上О肼飞嫌直获R賊劫了，我父母慘遭毒手。多虧曲沙幫幫主孔承搭救，收我為義子，和他的孩子孔學(xué)極義結(jié)金蘭。我既為孔家人，自當投入曲沙幫，學(xué)習(xí)他門下的武功。如此過了幾年安定日子。曲沙幫招惹到了朝廷，錦衣衛(wèi)暗中勾結(jié)幫中內(nèi)奸，串通一氣，害死了老幫主。我年少力微。只得帶著我義兄四處奔波。四處招搖撞騙，于無意間入了黑云寨。當家的要求我們報上姓名。可當時曲沙幫已經(jīng)和我們反目成仇，全天下的追殺我們，結(jié)果我想到了那個教書先生。易名為孟勉仁，孔輕義。后來闖出了一些名堂，自稱什么‘黑白無?！?。哼，真他媽的不知天高地厚啊，我童年受馬賊迫害，殺我義父母，萬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也會做勾當。此中玄機，真他娘的是造化弄人。從養(yǎng)父母被殺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人，再強也和天斗不得。再直的脊梁骨，也會被命運壓塌的?！?p> 這一番話出自肺腑，情真意切。孟勉仁說完后，如卸重擔(dān)。長舒一口氣。突然感覺到胸里氣短了一口，頭也暈暈沉沉的，他不由得道：“你...這...什么酒？”祝戰(zhàn)笑呵呵的道：“孟大哥，好好睡吧！”孟勉仁本欲罵道：“狗東西?！笨蓺饬θ珶o，眼前一黑。他暗自罵道：
“這回可真是烏龜脫鱉殼——王八當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