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半盞茶功夫,柳輕候轉(zhuǎn)出僻巷一路安步當車到了縣衙。他如今是硤石名人了,名號一報挺好使,門子顛顛兒的進去通報,回來時一并跟著王昌齡。
“你怎么來了?”王昌齡滿腦門子火氣的臉上勉強露出個笑容,“我現(xiàn)在正忙著租庸調(diào)的事兒,怕是沒時間與你閑話”
唐代的租庸調(diào)一年兩次,一春一秋,繁瑣的要命卻又是官員考功最重要的指標,攤上這事難怪他滿腦門子火星亂冒,“你忙你忙,給我派個人來就行了”隨即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實在是太忙,王昌齡甚至都沒多問就給安排了,倒是柳輕候不放心的問了一句,“人可靠嗎?”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個縣丞,幾個刀筆吏的親信總還是有的,再說,這些人一個個都聰明的很”王昌齡說完,在柳輕候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后走了,柳輕候則被一個官奴雜役領著去了一間僻靜的空房。
官奴身份的雜役奉上茶湯后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一個年近五旬的吏員走了進來。其人身形偏瘦,眼睛習慣性的瞇著,背也微駝,一看就是個老于案牘的。
簡單而客氣的寒暄過后柳輕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要看兩封信的內(nèi)容卻不能讓人看出異常。
名為老金的刀筆吏啥也沒問就開始干活,那專業(yè)程度直讓柳輕候感慨果然是術業(yè)有專攻。
信箋拆開后老金一眼都沒多瞧,拱拱手后無聲的退了出去。柳輕候小心的拿起兩封信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而后又將在外等候的老金請了進來,當面復還原貌。
重新將信納入懷中,柳輕候送走老金后獨自在小屋里坐了很久。兩封信分別是寫給劉老夫人和宇文融的。
寫給劉老夫人那封信中算是證實了柳輕候在花果山中就有的猜想,五先生,不,應該說是涂家與姚家舊有淵源,雖然時間久遠了些。
涂五寫這封信的目的既是致歉,同時也是表明花果山有招安歸于王化之心。時機到時,請姚家能念在舊日淵源的份兒上施以援手,玉成此事。
第二封給宇文融的信柳輕候看的非常仔細,里面的內(nèi)容大致也可分成兩個部分,一是拍馬屁,涂五以化為野民的身份對宇文融一手主導的籍田括戶大唱贊歌,其中某些用詞非常之肉麻。
大段的馬屁文章之后就是表達歸化之心,在這一部分中涂五信誓旦旦說有一件大功愿進獻于宇文戶部駕前,信中把大功的意義描述的極其重要,甚至有不遜色于籍田括戶之功的描述,但具體是什么卻又沒說,只言茲事體大,愿當面稟之,請宇文戶部能不吝賜見。
這兩封信雖然是分送兩人,其實又是一個整體,給劉夫人那封不過是給宇文融那封的鋪墊。一個是朝廷,一個是地方,若朝廷有意,而地方又不刁難,事兒自然也就成了。
信看完,柳輕候?qū)τ谌T山中的直道已然確定無疑,這是花果山最大的秘密,同時也是涂五最大的本錢。他現(xiàn)在想的就是把這個秘密賣給宇文融,好換一個招安富貴。
這事兒現(xiàn)在該怎么弄?
柳輕候從屋里出來時正好撞見那位公孫縣尉,“好巧”
公孫縣尉聞言哈哈一笑,“不巧不巧,我就是聽說了你無花僧到縣衙的消息特地來訪的”
王昌齡和老金肯定不會主動說,那你從哪兒聽說,怕是那個派來盯著我的公差吧。柳輕候臉上笑瞇瞇,心里MMP的打著哈哈,“公孫縣尉找我有事兒?”
“沒事兒沒事兒,無花僧你是要回去?”
“不,我準備往姚府走一遭”
“噢,正好,我也要去姚府,咱們便同行如何?”
硤石縣城因地勢的緣故并不大,所以也沒必要乘車。兩人就那么并肩步行前往,途中柳輕候不動聲色,就等著看公孫縣尉到底能憋到什么時候。
繞啊繞,繞啊繞,眼瞅著姚府已然在望時,公孫縣尉總算是把事情給說出來了。
事關兩箱子人頭。當日涂五沒騙人,那些人頭的主人果然都是逃奴重犯,其中將近一半都是在刑部備過檔的。
這樣的重犯抓住一個都算功績,更別說如今一下子抓了一堆,在這個考功即將到來的時刻,對于專司地方治安緝盜的縣尉來說,他想干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吃下這份功勞,公孫縣尉在即將到來的考功中極有可能得個“卓異”的評定,那明年考功之后的升遷調(diào)轉(zhuǎn)就很值得期待,不,簡直是暢想了。
但他要吃下這份功勞,柳輕候這個把人頭帶回來的就無論如何繞不過去了。
談交易就談交易,大大方方說唄,就你這扭扭捏捏的樣子就算再暢想又能想到哪兒去?
他不痛快,柳輕候卻利索的很,他也沒接公孫讓開價的茬口,直接劃下了自己的門道——在人頭報功的事情上我可以保持緘默,但這功勞必須分給縣丞王少伯一半。
聽完柳輕候的條件公孫縣尉臉上就有些不好看了,不好看就不好看,你以為哥想看。
之前本就是敷衍著的融洽氣氛至此煙消云散,兩人近乎沉默的進了姚府。
面對兩人的到訪,公孫縣尉很快就被一個大管事引著走了,柳輕候晾在門房里卻沒人搭理。
又等了不短的時間還是沒人搭理,看著面前空蕩蕩連茶湯都沒有一盞的案幾,再想想公孫縣尉跟著那大管事出去時既得意又嘚瑟的笑容,柳輕候腦門上火星子亂竄,起身就向外走。
他這一走,哎,剛剛冰冰涼的門房里頓時就有人出來了,柳輕候也不等那一臉假笑假的要死的管事開口,盯著他的眼睛徑直道:“我這兒有關乎姚仁公子的大事要面稟國公夫人,給你半盞茶的時間去通報,過了這個時間國公夫人再想聽消息那可就得上門找我了”
管事一臉的假笑頓時僵在臉上,他不在乎柳輕候,但這可是關乎小公子的消息啊,小公子在國公夫人心中的份量……
管事心里真是恨死姚七了,也悔自己為什么耳根子那么軟就答應了他。僵掉的假笑一抹,真笑頓時就露出來,服個軟說兩句好話,憑著姚府的牌子,這和尚還能不給他面子?
結果卻是,假笑僵住,真笑也扔在了地上,和尚說完早就轉(zhuǎn)過身去看都不看他,而且這禿驢居然開始屈手指計時了。
碰上個不給姚府臉面,還打著這么大牌子的,管事是真慌了,萬一,萬一真把國公夫人給惹毛……
“人呢,都死哪兒去了,還不趕緊給尊客上茶湯”管事嘴里嚎著,人已飛奔出去,跑的那叫一個快啊。
茶湯真上來柳輕候還不喝了,也不坐,就那么杵著等。等那管事吐著舌頭跑回來導引他入內(nèi)。
剛才跑進去通報,國公夫人聽說是無花僧來見,當即命傳,這架勢愈發(fā)把管事心里的后悔擴大了無數(shù)倍。老夫人現(xiàn)在已很少見客,這下子真是踢到鐵板上了。
管事一邊前導引路,一邊極力向柳輕候賠笑,見賊和尚不搭理他,心中暗恨的同時也琢磨著待會兒若有個好歹該怎么往姚七身上推鍋。
將將到了姚府正堂外,一個年近五旬、氣質(zhì)頗佳的婦人迎了上來,向柳輕候福身一禮道:“宮中惠妃娘娘剛譴了人來探問國夫人飲食起居,因是剛到,還請尊客在花廳稍候”
這態(tài)度簡直無可挑剔,柳輕候笑著點點頭,“無妨”隨著婦人去了花廳,滿心忐忑的管事跺腳轉(zhuǎn)了兩圈兒后就去找姚七了。
自前王皇后廢后之后,如今主持六宮事務的就是武惠妃,派人探問高品命婦的飲食起居實是其份內(nèi)職責,只是不知這次來的是誰。
他當然希望來的是張道斌或者汪大用,但想想武惠妃身邊那么多人,哪兒有那么巧的。再則上次就聽汪大用說過,張道斌等閑是絕不會離開惠妃娘娘身邊的。
心下想著走進花廳,進門就聽到一陣喧鬧。廳中已有一群人在座,年紀看著都不大,個個錦衣華服,公子氣派十足。
柳輕候笑著沖他們點點頭,這幫人個個神色漠然,顯然是眼高于頂慣了的。
見他們?nèi)绱?,柳輕候也不在意,人從小牛叉慣了的,憑什么見著你就得例外?只要不是故意的惡意,在這方面他素來想得開。
從這些人身上收回目光后,看到花廳中的坐具就樂了,哎呦,都是帶靠背扶手的椅子哎,當日醉夢樓戲場的一個無心之舉現(xiàn)在居然都傳到硤石了。
照這趨勢只怕最終會遍傳天下,也不知道以后人再寫《家具史》的時候會不會把無花僧也給寫進去。
柳輕候正自看著椅子自得其樂的時候,一個明顯帶著陰陽怪氣語調(diào)的聲音響起,“呦,這不是無花僧嘛,怎么,連唐椅都沒見過?就這見識還敢稱名動長安?”
柳輕候順著聲音看去,就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華服公子正滿臉鄙夷的看著他,此人膚色甚白,五官隱隱間與姚仁有些相似。